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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好人和禍害

申桐光第一次見到章宇航,說的頭一個字是:“嚇。”

彼時他手裡提著一大包跳樓價實心卷紙,腳踏亮黃皮卡丘露趾拖鞋,正抄近道從便利店回家。

這條近道身為他們老舊小區綠皮垃圾桶集合的地點,兼作野貓野狗聚餐場所,臭飄十裡,踏進其中如入無人之境,仿佛渾身隨之腐爛,醃漬入味。

腦袋稍靈光點的都不會走這條路,但對申桐光這種懶鬼附身的人來說,在刮刀子一樣零下十度的北風天裡少走幾步比什麼都強。

申桐光,身材纖細的男性,二十四歲,自由職業者,近視二百度加散光一百度,頂著臭風腐氣在兩側齊腰高的垃圾桶中奮勇前行,片刻後咣當撞上障礙物,趔趄兩步,扭頭看向桶裡朝天倒插出的兩隻長腿,仔細辨認幾秒,就像剛出生被打屁股才哭的嬰兒一樣說出了第一句台詞:“……嚇。”

那天,是長腿主人章宇航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第一次陰溝裡翻船。

他手到擒來的保研資格被關係戶手到擒來地黑走了,此關係戶係其學院院長大上級的親兒子,由於事關他一張輕如鴻毛重如泰山的畢業證,陪他喝酒解愁的學長連連搖頭,隻道是:不可問,不可說。

看著學長邊吃老醋花生邊把一顆頭搖得像算命,章宇航很仗義地在悲傷之餘也關懷了他一下:“學長,你不是Z電視台內定了嗎?”

學長沉痛點頭:“沒辦法,爹不疼娘不愛,就扔給我倆市中心的房子收租,還是得找個能交五險三金的地兒打卡啊。”

章宇航一隻毛豆卡在嗓子裡不上不下,悲從中來,抬手叫了一瓶紅星二鍋頭。他的酒量是過家家水平,兩口下去就滿眼紅星。

學長搶過來對著吹了幾口,然後接到同居女友的電話,不急不忙又拾起筷子把菜裡的肉揀了揀吃,完事兒腳底抹油跑了。

據大學城附近一隻晝伏夜出的佚名流浪三花所提供的信息,當晚九點三十分左右,章宇航獨自走出哥倆好小餐館,沿街直行,九點四十分走進臨街一家M記借用廁所,在隔間大吐特吐(沒有忘記鎖門、衝水、洗手、烘乾等步驟)後,於九點五十分抄近道回學校途中醉倒,以人類俗稱的倒栽蔥姿勢全身親密接觸了一些腐爛菜葉,雞蛋殼,不明液體,以及半條因為上凍變硬而不太美味的鯧魚。

流浪三花叼著魚離開不到十分鐘,申桐光就走進了這條巷子,並因為近視主動撞上去讓章宇航蹬了一腳。

說完那個精煉的“嚇”之後,出於人類的正常生理反應,申桐光心臟狂跳,本來要再隨機噴吐一些優雅的語言,但垃圾的臭味已經重拳襲擊了他的口腔,於是他立刻閉緊嘴巴,轉身離開。

當申桐光走到巷子口,發現牆上居然有一個亮著紅點的監控攝像頭時,他深深地沉默了。

在三十秒的頭腦風暴中,事件已經快進到新聞播報某男子凍死在垃圾桶裡而申姓男子見死不救,據知情人士提供的信息,該申姓男子長期獨居,孤僻冷血,人性淡薄,具反社會性格特征,這一切到底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詳情請看《今日談法》……

申桐光痛定思痛,疾步返回事發地,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倒栽蔥拔出來,然後咬牙切齒地說出第二句台詞:“真沉。”

真心實意的第三句:“臭死了!”

很久之後,他們已經在一起的時候,章宇航問他對他的第一印象,申桐光拿後背貼著廚房的牆緩緩後退,邊忌憚著他手裡寒光閃閃的剔骨刀邊嘴欠:“剛出圈的豬,特彆重特彆臭那種。”

說完就被狠狠摁在沙發上翻來覆去上下八方地辦了,那是章宇航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也是最後一次問,反正知道了沒什麼浪漫情節,隻有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眼下,申桐光隻能認命地把這頭長度一米八的豬半拉半扛拖起來:“喂,醒醒!你家在哪兒?喂!”

一連問了三遍,章宇航才垂著頭神誌不清地吭哧兩聲:“快,快……”

申桐光比他矮大半個頭,隻能吃力地拉著他羽絨服帽子,額頭青筋亂迸:“快什麼?”

他凝神細聽。

“快……”章宇航站不穩,頭都快貼到他肩上,用傳說中七分低啞兩分磁性一分薄涼的聲音在他耳邊一字一頓說,“快、樂、星、球。”

說完順便打了個酒嗝。

申桐光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可神思電轉,忽然懷疑此情此時此景此人是不是上天對他的一個考驗——像他這樣的社會蛀蟲,究竟是否有繼續存在,持續消耗地球資源的意義?

迷信的唯心主義者申桐光最後還是把對方拖回了自己溫暖的七十平小家,扒完鞋子像扔麻袋一樣把人往地上一拋,就地考察一番,竟發現此人還頗有幾分姿色,雙頰緋紅,眉濃鼻挺,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

欣賞片刻後他回屋洗澡,半夜上廁所才驚覺把剛買的卷紙落在了那條垃圾道裡。

那可是每月第三個周六晚九點後才有的,每人限購一個的,骨折價實心卷紙,啊!

申桐光痛苦萬分地對著馬桶靜夜思,覺得那個攝像頭可以幫助一個凍死的人,卻大概率不能幫助一個丟失打折實心卷紙的可憐人。

與此同時,客廳裡傳來酒鬼酣睡的連綿呼嚕聲。

好人沒好報,禍害常逍遙,這個世界,實在是很不公平啊!

申桐光淚流滿麵。

第2章 田螺小夥

“那——次盆呀——娃娃裡吉娃娃——”

巨大的聲音震得身下地板都在動,章宇航直接從地上彈了起來,他頭暈眼花地環顧一圈,發現歌是從客廳角落一個沙漏形大音響裡發出來的。

章宇航:“……”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音響,陌生又熟悉的……獅子王主題曲。

簡稱喝酒斷片大禮包。

他這廂還沒搞清狀況,裡屋一個臥室門忽然向內打開,一隻不明生物……或者說一個從頭到腳都裹在被子裡的人,正以毛毛蟲的行進方式在地上緩緩蠕動而出。

章宇航才發現這個家裡地板鋪的都是日式榻榻米,托這個福,他穿著羽絨服在地上睡了一整晚竟然也沒有腰酸背痛腿抽筋。

毛毛蟲憑借堅持不懈的蠕動挪到了離他兩步遠的位置,據初步觀察,是個頭發有點長的男性,耳朵和脖子處的皮膚很白。

“那個,”章宇航喉嚨沙沙地低頭看著他,“不好意思,你是?”

章宇航說完就僵硬地皺起眉——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惡臭,而且,似乎,應該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

地上的毛毛蟲一哆嗦,才發現前麵站著個攔路虎,有點遲鈍地慢慢抬起頭。

章宇航看到一張很清秀的臉。的確很白,是常年不見光的那種星沙白,再加上一雙淺棕色瞳孔,讓人聯想到江南地區那種水墨白描的風景,輕輕一畫就很好看。

申桐光還沒睡醒,這樣趴在地上眯著眼仰頭往上看,目光最高點恰好落在章宇航的褲襠。

“It's the circle of life——生生不息——啊,生命的循環——”

角落裡的音響旁若無人,儘情歌唱。

章宇航:“……”

場麵一度很尷尬。

申桐光:“你要不要先去解決一下。”

他看累了,懶洋洋地用下巴抵著地說:“廁所在右邊。”

章宇航匆匆說了聲抱歉就從他旁邊繞過去,迅速進入洗手間,關門落鎖。

仰頭過度導致脖子有點發酸,申桐光乾脆原地趴著休息了一會,在進入尾聲的宏大音樂中閉眼沉思片刻,表情嚴肅得像在思考如何挽救全球變暖和調整人口資源等國際重難問題。

長達三十秒的冥想結束後,申桐光搖了搖頭,緩緩得出結論:“還是好大。”

——而且要建立在前一天喝醉酒的前提上。

章宇航在廁所時確定了臭味是從自己羽絨服上散發出來的,並且被這股氣味勾起了昨晚幾個不堪的片段記憶。

他麵色鐵青地四處找衛生紙,結果哪兒都沒找到,隻好擰開手龍頭用力洗手。

保研失敗,喝醉栽垃圾桶,在陌生人家裡醒來……二十一年健康向上的人生如遭了核彈空投,一夜崩塌,灰飛煙滅。※思※兔※網※

洗完手順便用冷水撲了兩把臉,章宇航準備出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不到八平的小浴室裡居然安了個高級按摩浴缸,擠擠窩窩的,實在挺憋屈。

從廁所出來,章宇航發現那人還窩在地上,隻不過上半身破繭成蝶掙脫了被子,正努力伸長胳膊去夠冰箱上層的飲料,身上的舊T恤卷了邊,露出小半個白花花的背。

什麼情況,章宇航心想,這男的不是殘疾人吧。

他看了一會才走過去,指著上麵一瓶寫滿日文的藍色大瓶子問:“拿這個嗎?”

毛毛蟲高興地全身蛄蛹起來,連連點頭。

章宇航莫名感覺他有點可憐,順手拿下來遞給他,看他擰開瓶蓋倒滿地上擺的一隻玻璃杯,然後美滋滋喝了一大口,露出死而無憾的幸福神情。

放下杯子,他把飲料瓶朝章宇航的方向推了推。

章宇航說:“謝了,我不喝。”

大早上第一口就喝涼的開胃,不在他接受範圍之內。

“不是,”申桐光露出了驚訝而茫然的神情,“你能幫我再放回去嗎。”

章宇航:“……哦。”

他放回飲料時順便把冰箱打量了一遍,發現裡麵除了啤酒可樂就是一些了無生氣命不久矣的水果:“你怎麼吃早飯?”

“我?”申桐光趴在地上拆一包薯片,“我不吃早飯。”

起床就喝冰飲料吃垃圾食品,臥地不起,冰箱不清,餐桌上還胡亂扔著遊戲機,手柄和充電線,此時章宇航腦袋裡隻有兩個大字:廢柴。

“我去買早飯吧。”章宇航關上冰箱轉身往外走,“你想吃什麼?”

申桐光“啊”了一聲,驚訝地把目光從手機屏幕裡拔出來看著他,表情很明顯在說:你還不走啊?

章宇航嘴角一抽,心裡默念:世道人心,這個社會,欠什麼都不要欠人情。

出門前他潔癖發作,順手就把茶幾上的外賣盒和垃圾都收拾了,拿塑料袋利落地乾濕分類然後係成死結往外走:“沒想吃的我就隨便買了啊。”

手摁上門把他又回過頭問了一句:“對了,你叫什麼?”

申桐光說了自己的名字。

“哪三個字?”

“申請桐樹發光。”

“好,記住了。”章宇航說,“我叫章宇航,章魚宇宙起航。”

他說完就走,申桐光盯著關上的房門愣了一會,心想記住了?記這個乾嗎?以後又不會再見麵。

章宇航買飯買得很迅速,申桐光一局遊戲沒打完他就提著香氣撲鼻的袋子回來了,豆漿豆腐腦油條雞蛋餅胡辣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