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栗子糕(三)(1 / 1)

城東, 霍家。

方恒不愧是話簍子,將興盛酒樓和霍連乾的好事事無巨細描述一邊,而後利落告辭。

霍家家主霍祈起身相送:“犬子不成器, 讓裴郎君見笑了,還請方郎君代為轉達某的歉意。”

方恒一笑:“霍家主留步,方恒定當轉達。”

等客人一離開,霍祈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抑鬱。

這位四大家族之一的霍家主和蘇泰年歲相當, 已年逾四十, 相比於蘇泰的威嚴慈祥, 霍家主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沉之氣,令人觀之心寒。

此刻他眉心一鎖, 就更嚇人了,直把在暗中觀察的霍連嚇得差點念褲子。

“來人!”霍祈沉聲道, “把那個不爭氣的東西捆起來,打五十大板。”

下一秒,霍連就被霍家身強體壯的侍從摁住了。

院落裡,打板子的聲音和霍連的慘叫交織。

霍連一邊叫疼, 一邊哀嚎:“阿耶, 你不能, 為了外人, 打自己的,親兒子……那裴泠實在欺人太甚!”

霍祈沉著臉, 教訓兒子:“你都欺淩到人家小娘子的鋪子裡了, 還敢叫屈!還落在陪家人手裡,真讓老子丟人現眼。”

霍連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煽風點火:“裴泠明擺著, 瞧不起咱們家,阿耶你真的,能忍嗎?”

霍祈怎會不知,四大家族一向維持著麵上的友好,背地裡井水不犯河水,裴泠今日這遭,究竟是何意?

真是隻是為了小娘子打抱不平嗎?

一想到背後錯綜複雜的朝堂關係,霍祈就心煩得要命,下令:“給我重重得打!”

霍連殺豬般嚎叫了半個時辰,才算受完了杖刑,從長凳上脫力般翻下,狼狽地趴在地上。

霍祈剛要離開,就聽下人慌慌張張來報:“家主、少爺,江家嫡女離家出走了。”

霍連不顧疼痛,硬是掙紮著站起來:“什麼?!”

他快要到手的老婆,失蹤了?

霍祈皺著眉,霍家這是犯了哪位太歲,流年不利啊。

-

與此同時,西市甜品鋪。

門前圍觀的人群還未散去,收拾霍連的鬨劇是看完了,可裴郎君的美貌還沒看夠,不少女郎仍不願意離開,在原地磨磨蹭蹭,隻為多看一眼裴郎君。

有大膽的,甚至走進鋪子裡買甜品,好借機近距離瞧上一瞧清風霽月的代名詞。

蘇泰一家子也尚未離開,是被唐玥留下的。

蘇家雪中送炭來解圍,唐玥不可能讓人就這麼走了,留下來用最好的甜品招待。

蘇瑤蘇承兄妹倆拒絕不了甜品的誘惑,一個兩個腮幫子吃得鼓鼓囊囊。

蘇泰是威嚴的一家之主,麵對精致可口的甜品,終究還是保留了三分理智,沒有像兒子女兒吃得那般誇張。

可他的矜持隻維持了片刻,就被濃鬱的香味引誘地繳械投降,拿起勺子大口吃起來,威嚴什麼的早拋到九霄雲外了。

林征倒是走了,帶著唐玥送他的一大包栗子糕,牛皮紙還熱乎著,他趕著回家給夫人吃新鮮的。

“裴郎君,多謝你。”唐玥乖巧地行了個叉手禮,又用僅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用些甜品嗎?”

裴泠能嘗出甜味的事外人尚不知曉,唐玥一直記著,這些天她都有給裴郎君準備甜品,讓方恒每日取了去。

裴泠在外不吃甜,唐玥想表達謝意,一時又不知用何種方式,便試著輕聲問了一句。

她其實和裴泠不算相熟,但因事關裴府密辛,隻能輕聲相問,倒平白生出一些隱秘的親近來。

裴泠環視一圈鋪子,他吃了這麼多日唐玥做的甜品,這還是頭一回到人家鋪子裡來,最後目光落在騰騰冒著熱氣的栗子糕上。

“栗子糕做的甚好,用些吧。”裴泠像所有客人一樣,找了個位子,還不忘彬彬有禮地道謝,“有勞。”

唐玥本以為裴泠不會吃的,畢竟他說過,能嘗出甜味的事還不想讓外人知曉,沒想到還真坐下了。

她笑道:“好嘞,郎君稍等!”

不一會兒,熱乎乎的栗子糕被端上桌,裴泠十分自然地拿起勺子,慢慢品嘗著味道香濃、口感細膩的美味。

栗子糕送進口中那一刻,除了唐玥,所有人都驚訝了。

怎麼回事?裴郎君不是吃不出甜味嗎?怎麼會在吃栗子糕?無論是鋪子裡外還是鋪子裡的人,全都愣住了,不由看著品嘗甜品的裴泠。

裴泠則淡然地安坐,動作不急不緩地吃著美食,眼眸微垂,不受任何影響。

蘇承和蘇瑤也錯愕,甜品都忘記吃,偷偷摸摸地相互使眼色,想讓對方去一問究竟。

蘇家三口離裴泠最近,有開口詢問的地理優勢,可無論是平日裡爽直開朗的蘇郎君,還是任性活潑的蘇女郎,都慫了,不敢上前和裴泠搭話。

蘇瑤暗戳戳地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蘇泰,示意讓他去問。

蘇泰:“……”

兩個坑爹的玩意兒。

裴泠都坐下吃甜品了,有人作伴,蘇泰反而沒那麼拘謹了,吃甜品的動作也逐漸自然流暢起來。

他輕咳一聲:“裴郎君,我記得你以前似乎……呃,吃不出甜味啊?”

裴泠吃不出甜味,不僅長安城的女朗們知曉,王公大臣們也都一清二楚,皇上還曾派禦醫到裴府診治,這事臣子們都知道。

裴泠“嗯”了聲:“近日似乎好了些。”

那就是能嘗出甜味了,蘇泰長長“哦”了聲:“那便好,望郎君能早日治愈。”

裴泠看了眼在櫃台前忙碌的唐玥,微微點頭:“借蘇大人吉言。”

蘇泰笑嗬嗬應了聲,轉頭瞪向自己的兒子女兒:這下滿意了?

蘇承蘇瑤滿意了,其他人也滿意了。

真是天大的喜訊,裴郎君的甜覺竟然恢複了,還在唐小娘子的甜品鋪吃了栗子糕。

門外不知道多少人蠢蠢欲動,就等裴泠一走,就把唐玥鋪子裡的栗子糕給搬空!

那“虎視眈眈”的眼神,看得唐玥都怕怕的。

得,一會兒有的忙了。

裴泠吃完一塊栗子糕便離開了,並未多做停留,甚至比蘇泰一家三口待得時間都短。

可在旁人眼中,這已經是破天荒得難得,換做以往,裴郎君哪露過麵,更沒有在外麵待這麼久過。

臨走時唐玥答應他,等有空一定再次登臨裴府,親手做甜品作為答謝。

裴泠沒有推辭,點頭應了。

蘇泰見裴泠離開,也領著自己的兒女起身告辭,唐玥同樣應承下,去蘇府上門做甜點。

等裴、蘇兩家一離開,門外不少女郎徑直衝進鋪子,直言要買裴郎君同款點心。

唐玥今兒真算是驚心動魄的一日,竟被霍連找上麻煩,好在有林坊正、蘇家和裴郎君解圍,總算是有驚無險。

這會兒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又要照應湧上來的客人,隻能苦笑著搖搖頭,拿出十二分的精神頭來包栗子糕。

蘇瑤隨父親出了甜品鋪,磨磨蹭蹭不肯走,推說和唐姐姐還有話說,讓父親和阿兄先走。

蘇泰拗不過這大小姐,便隨她去了,自己親自扭送蘇承回國子監。

蘇瑤遞給阿兄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轉身又回到甜品鋪門前。

裡麵的客人還很多,她想找唐玥八卦的心一時實現不了,便遞給女郎們一個眼神,獨自去了街儘頭的茶樓。

不一會兒,買完栗子糕的女郎們自發彙聚在茶樓,圍在蘇瑤的茶桌前。

“蘇妹妹,你快說啊,裴郎君和唐小娘子是怎麼回事?我直覺不太對勁兒。”

“我快好奇死了,裴郎君對誰都淡淡的,怎麼專門出麵為唐小娘子解圍啊?還吃了她做的甜品,裴郎君的味覺真的恢複了嗎?”

“若是裴郎君的味覺恢複了,怎麼從不見他去彆家點心鋪?倒是方恒日日去甜品鋪采買,難不成不是方恒吃,是裴郎君吃?”

“……”

眾女郎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火朝天,眼中儘是見到裴泠後的激動。

其中有蘇瑤的好友,也有素不相識的小姐。

蘇瑤就知道她們有無儘的問題要問,這才沒急著回府,而是在酒樓等著。

她雖也欣賞裴泠,到底隻是欣賞,心中並無他念,彆的姑娘們什麼想法就不知道了,瞧她們看到裴郎君興奮的,怕不是要仇視唐玥?

她試探著道:“我阿耶剛才問裴郎君了,問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西市。”

有個穿紅衫的女郎忙問:“裴郎君怎麼答?”

蘇瑤看了一眼那紅衫女郎,道:“裴郎君隻說,是來甜品鋪買甜品,正巧路過,順手解決了霍連。”

“哦,是這樣,看來裴郎君的甜覺真的恢複了一些,說不定以後會經常去唐小娘子的鋪子,唐小娘子可真幸運。”

紅衫女郎卻陰陽怪氣道:“那唐玥有什麼好,能讓裴郎君出手相救,還吃她做的甜品。”

蘇瑤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裴郎君吃誰的甜品、為誰解圍,關彆人什麼事?唐姐姐人美心善,我瞧著和裴郎君倒是相配得很。”

說完,便看向其他人,這蘇家小姐雖然嘴上不饒人,心裡還是有點害怕,擔心唐玥成為長安女郎們的公敵。

“就是,裴郎君做什麼都是他的自由,哪輪到你說三道四。”

“你要有唐小娘子的手藝,你也去經營甜品鋪,說不定裴郎君還會多看你一眼。”

“退一步講,裴郎君若真青眼於唐小娘子,咱們也不能多說什麼,郎君他也到了適婚年紀,早晚是要娶夫人的。”

除了那紅衫女郎,其他姑娘們眾口一詞,全都是坦蕩發言。

蘇瑤這才放下心來,瞧瞧,這才是咱們長安女郎的大氣。

那紅衫女郎被圍攻,氣得直跺腳,再也在茶樓待不下去,轉身抹著淚跑了。

蘇瑤問:“那是哪家女郎,這般小的氣量。”

不知誰說了句:“似乎是霍連的庶妹,叫霍湘的,沒怎麼出來過。”

-

唐玥又送走一波客人,這已經不知道是今日的第幾波了。

栗子糕不住往外賣,錢箱不住往裡收錢,這才剛把錢存錢莊多少日,就又滿了。

甜品鋪生意興隆,連帶旁邊嫣娘的絨花鋪也熱鬨,再往旁邊的興盛酒樓,卻一反常態,生意冷清得要命。

曾魯獨自坐在櫃台後麵,麵色灰暗。

裴泠讓方恒扭送霍連回霍府時,他就偷偷溜了出來,像陰溝裡的蟑螂一樣,溜回自己的酒樓裡。

他知道自己是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並非酒樓真正的當家,裴泠才會放過自己,否則在裴家侍從眼皮子底下,怎麼可能溜得掉。

霍連遭了大罪,自己也跑不了,不是明日就是後日,等霍連的板子傷稍微好些,就又要來踢自己,等著吧。

興盛酒樓的惡名傳揚出去,再沒什麼客人上門,大堂和二樓雅間都十分冷清。

小二和大廚以及雜役都沒了夥計,垂頭喪氣地坐在凳子上,酒樓透露出一副要關門大吉的頹敗之象。

曾魯狠狠歎了口氣,生意沒得做,還要心驚膽戰地等著東家來問罪,這日子過的,可真夠糟心。

他百無聊賴地朝大街上看去,誰知竟看到兩個熟人,王大郎和馮廚子。

兩人一東一西迎麵走來,竟是在曾經一起做工的地方撞了個滿懷,再抬頭,就見曾魯神色錯愕地看著他們。

那句話怎麼說,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遇上了錯的人。

曾魯就是這個感覺,三個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頹,真要比起慘來,一時還真分不出勝負。

作為掌櫃,他先開口,語氣忍不住陰陽怪氣:“你們這是怎麼了?像是碰了一鼻子灰,怎麼,離了興盛酒樓,沒人敢收留你們了?”

馮廚子和王大郎還真是剛碰了一鼻子灰,他們倆先後被曾魯從酒樓趕出來,為了生計,不得不在城中尋找新的活計。

王大郎在棗花村吹得厲害,其實沒有一點真本事,後廚幫工那點子微末本事人人都會,哪個酒樓都不是非他不可,因而在長安街頭浪跡多日,還是一無所獲。

相比之下,馮廚子倒是有些手藝的,他一開始也以為,再尋個酒樓繼續做大廚並非難事,可托霍連的福,他和唐小娘子在國子監比試的事傳開了,輸給唐玥的消息不脛而走。

唐玥的手下敗將,哪家會要,與其找個手下敗將當大廚做點心,還不如直接去甜品鋪訂購甜品,像國子監劉司業的做法一樣,多此一舉做什麼?

因此馮廚子在長安城挨個酒樓詢問,沒一個願意要他。

馮廚子瞪著曾魯:“都是拜你所賜!”

曾魯冤枉得都氣憤了:“明明是你技不如人,還和王大郎吃裡扒外,要不是你們倆,酒樓名聲會臭嗎?”

王大郎也沒個好心情,張口就懟:“有你和背後的東家,酒樓遲早得臭。”

三個人一人罵了一句,又莫名都閉上嘴,心裡那股頹廢勁兒上來,竟是連罵都懶得罵了。

相互瞪了一眼,又各自灰溜溜地收回目光。

誰也沒比誰強到哪去,三個失敗者狗咬狗罷了。

於是短暫的相逢之後,又各自錯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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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清晨,下了一層薄薄的雪。

唐玥打開了鋪子門,口中呼出濃濃的白霧。

這天兒是真冷了,說話都呼白霧了。

正要回去生爐子,突然瞧見門外站著位個頭兒挺高的女郎。

那女郎身後背了個布包袱,衣裳和鞋子都臟了,一張刀削似的臉凍的紅撲撲,卻極好看,像個落難的清冷美人,眼神有些茫然地盯著甜品鋪的匾額。

“這位娘子?”唐玥輕聲喚她,“你是來買甜品的嗎?”

瘦高女郎微微搖頭。

唐玥見她手凍得通紅,便道:“進來暖和暖和吧,今兒是小雪節氣,外麵冷得很呢。”

女郎倒沒拒絕,抬腳進了鋪子,目光又落在牆上的價目表,口中喃喃念著甜品名兒:“薩其馬、蛋撻、巧克力……”

她越念眼睛睜得越大,回頭詫異地看著唐玥:“這些都是你做的?”,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