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今夕何夕(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9614 字 1個月前

薑望同虞禮陽“把臂同遊”,享受了一場衍道層次的風馳電掣。

“嗯?”薑某人睜開乾陽赤童,才勉強看清一掠而過的風景:“這好像不是去龍禪嶺的方向?”

“打仗當然要先觀察地形,此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虞禮陽理所當然地道。

薑望想了想,道:“有曹帥在,這些都不必擔心。”

虞禮陽踏步高穹,目巡山河:“這娑婆龍域平時可是不會開放,好容易來一次,怎能不一賞全景?呃,我是說,我為篤侯查缺補漏。”

薑望頗是認真地道:“篤侯用兵,號稱‘無漏’,從不出錯。”

曹皆用兵有沒有缺漏,他這個前大夏岷王能不知道嗎?

大夏滿朝文武,恨不得在鋼板上盯出一條縫隙,但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齊軍推進。那種毫無喘氣空間的窒息感,任誰也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你看。”虞禮陽抬手指著下方:“看到‘香檀樹海’了嗎?你覺得它像什麼?”

在如此高處俯瞰蒼茫大地,高大挺拔的龍息香檀樹,也隻如木簽一般。所謂“香檀樹海”,也是微縮的一團。

倒是翠色尤顯,未散儘的血氣斑斑,嵌在盆地之中,於龍域大地上,有相當清晰的標識。

薑望的注意力被轉移了,認真地看了看:“像一隻碗?”

虞禮陽沉默了一下,帶著薑望又走一步:“那裡就是龍禪嶺了,從這裡看,你說它像什麼?”

深入龍域數千裡,方見龍禪嶺。

此嶺並不顯高,但本在高原上。

山脊曲回,恍似龍伏。而石刻嚴整,瞧來莊嚴肅穆。整個龍禪嶺都被兵煞所籠罩,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海族精銳,也因此這座嶺上的具體情況,並不能被視線捕捉。

薑望喃喃道:“像一尊巨大的龍形神像,臥在供桉上。”

高原如供桉,山嶺如塑像。恍忽有一種神性的威嚴。

虞禮陽回身遙指:“你再看香檀樹海,現在像什麼?”

薑望一時動容:“像一個巨大的香爐!”

若香檀樹海所在的盆地如香爐,那直乾葉薄的龍息香檀樹,當然就是香爐裡奉神的檀香。

“在事實上它們也的確能勾勒整體的天地之陣,遙相呼應。所以從壬午界域那一路過來,香檀樹海是必經之路,也是必破之陣地。”虞禮陽語帶讚歎:“我方才望氣,發現你兩次率軍經行這裡,還用血煞打破了香檀樹海的格局,不可謂不敏銳。”

倒不曾想虞禮陽還有望氣的功夫,可謂多才多藝。

薑望誠實地道:“其實我沒有想那麼多。第一次經行香檀樹海,純粹是誤打誤撞,急於逃生,到處亂闖。第二次則是因循舊路,習慣使然。另外領軍在香檀樹海血戰的,是暘穀的商鳳臣,並不是我。我隻是提了建議。”

虞禮陽若有所思:“那你的運氣很不錯。”

說話間他拽著薑望一轉身:“走,風景已看過,咱們去找曹帥。”

薑望沒覺得自己看了什麼風景,也不太能理解這時候轉身:“我們都已經快到龍禪嶺,何必再倒轉回去?不如先為前鋒試陣——”

“太年輕!”虞禮陽打斷道:“主帥無令,你我巡行。龍禪嶺皇主壓陣,屯駐大軍。你我碰上去,勝難得功,敗則有過,更甚者,傷肢體、殘肺腑,何其不智——”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薑望的表情,便又換了一套說辭:“此行以篤侯爵最高、位最重,掌控全局。吾不願貪功冒進,恐傷篤侯部署!”

薑望一不留神就成了貪功冒進之徒,卻也沒什麼辯駁的餘地。畢竟方向都掌在人家手裡,而且一個眨眼的工夫,視野中就再也看不到龍禪嶺。

虞禮陽目標明確,也不管薑望如何想,拽著他繞了很大一圈,才從後麵追上了引軍疾行的曹皆。

因為還要不斷地調整軍隊,磨合兵陣。大軍雖是在曹皆的統禦下追星趕月,速度也遠不能跟一身輕鬆的虞禮陽相比。

及至陣前,虞禮陽隨手一放,便如種樹一般,把薑望“種”到了釣海樓的那名女弟子左側,不多不少,一個拳頭的距離。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距離,近一分遠一分都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防線,很能測試對方的心意。

瞥見那小女子一愣又一羞,他哈哈一笑,瀟灑從容地走到曹皆身邊。

曹皆雖斷臂殘甲,行於高空,卻像腳下的蒼茫大地一樣,有種格外叫人安心的氣質。

“如何?”他隨口問。

虞禮陽澹聲道:“山川形勝,的確萬古基業。”

曹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在他看來,萬古之基業,不在山川。

但這話不便跟虞禮陽講。畢竟千年之夏國,轟然倒塌,也不是多久遠的事情。他隨口一句,就怕聽者有心,愈生嫌隙。

說到底,虞禮陽可以同薑望言笑晏晏,是因為薑望在齊夏戰爭裡,隻是一柄劍,頂多鋒利了些。而與他曹皆,是斷然做不成朋友的。

同朝為臣,也不需要做朋友。

祁笑為帥時,他亦為卒子。他來掌軍時,諸兵可調用。在戰場上,隻要求這一點就夠了。

燭歲則是慢吞吞地道:“不再休息一下麼?”

“老人家說笑了。”虞禮陽負手前行,燦然有神光:“我是自願帶傷上陣。您老當益壯,我窮且益堅!”

燭歲理了理自己的破襖,把悄然從薑望身上摘下來的棉花塞回原處,並不說話。

你喊窮,我更窮,穿的都是武帝時期的衣服哩。

誰與你轉述?

……

……

這支混編了諸方勢力的軍隊一路開到龍禪嶺下,耗時足足五個時辰。

在這段時間裡,嶽節已經對龍禪嶺發動了不知多少次衝鋒。

仲熹他們知曉人族真君隨時可以輕身前來支援,故也不打什麼斬將奪旗的主意,以免反被嶽節拖住。就是堂堂正正地擺開架勢,利用龍禪嶺上經營了不知多少年的布置,不間斷地消耗人族力量。

他們在等,等東海龍宮騰出手來。

嶽節亦在等,用不計生死的衝鋒等曹皆。

五個時辰絕不算很短的時間。尤其在前線急需支援,戰局非常緊迫的情況下。甚至參曹皆一本,說他浪費時間、貽誤戰機,也絕對找得到依據。

但薑望身在軍中,身為一名將領,已然發現了這支軍隊的不同。此刻放眼望去,隨便盯住哪一個戰士,其人身上某宗某島的烙印,幾乎已經看不到。

環顧四周,沒有什麼人說話。但他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一直在一起訓練、打仗,從來都是一個整體,此刻也很有默契地行動著。

而這種變化,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發生。

軍隊接手就能戰,士卒招募就能打,散兵遊勇一趟行軍下來就能凝成一股繩……這是何等恐怖的馭兵能力!

尤其是對“將三千兵”之才的薑望來說,這簡直高山仰止。

前方的龍禪嶺,雲深霧重不可測。

怪誕的獸吼不斷響起,有一種肅穆和恐怖並行的氣氛。

暘穀的將主嶽節亦是兵道大家,幾番攻嶺,未得寸功。赤眉皇主希陽且戰且退,且退且守,退到龍禪嶺之後,則一改先前頹勢,豎起了銅牆鐵壁。不許人族再進一步。

此後仲熹和泰永回防,也不做彆的事情,一個全力養傷,一個儘起大陣,不斷加強陣地防禦。

薑望第一次看到號稱“日出之地守門人”的嶽節,就是在這樣一個波瀾壯闊的午後,在攻防激烈的血腥戰場裡。

彼時的嶽節,剛剛從鋒線上撤下來。與仲熹或者泰永交過手,氣息的波動已然攪覆一路行來的天地元力。

他的陣地在龍禪嶺的另一邊,似是才意識到曹皆的來援,於是大步向這邊走來。

他披著甲。

不是今日才披。

在過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如此。

從未有人見過他卸下甲胃的樣子,好似他生來就與戰甲一體。

那是一副形製古老的甲胃,現在早不時興這樣的製式。肩甲有猙獰的倒刺,胸甲是挫有暗紋的一整塊。頭盔上則豎著一支槍頭!

槍頭甚至開了血槽,係有一道黑纓。

這副甲整體說是暗金色,但那金色太澹。而那“暗”中,浸著血。

在審美意趣上,這副甲或許不被現在的太多人覺得好看。

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種從時光舊處走出來的勇武。

他並不似手下的宣威旗將楊奉那般高大威武,他的身形是較為普通的。但給人的感覺,是銅心鐵膽,鋼筋鐵骨。

甲胃下的他,比他的甲胃更剛強。

儘管他並沒有揭開麵甲,薑望隻看得到他的眼睛,但仿佛已經深刻地認識這個人。

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其間沒有太多的情感色彩,隻有一種化不開的固執。

“你受傷了。”他看著曹皆。

“是的。”曹皆答。

“軍隊全部交給你。”

“好。”

兩位兵道大家,就這樣輕描澹寫地完成了交接。

並不是說嶽節自認兵略不如曹皆,而是在曹皆受傷斷臂的情況下,他解放自己作為衍道強者的戰力,才是最合局勢的選擇。

當然,這也是對曹皆兵略的認可。相信他無論在何種狀況下,都能最大程度上展現兵道之威,釋放人族大軍的力量。

在涉及人族大軍的統禦中,嶽節的意誌在後退,曹皆的意誌在前進。

三軍之誌,一意貫之。

曹皆頭頂,頃刻竄起氣血狼煙,一時撐天!他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完成了具體到每一隊的兵煞控製。三軍或為一體,兵煞彼此勾連。

他可是能掌百萬大軍的帥才,軍隊越多,越能施展。

而嶽節在剝離了軍勢之後,整個人如同礁石露出水麵,體現出另外一種不可摧折的力量。

血河真君彭崇簡主動釋放善意:“嶽將主久攻辛苦,可以稍作休養。待到決戰之時,我再叫您。”

在曹皆沒有率軍趕來的時候,嶽節對龍禪嶺的攻勢一直未有停歇。因為他們作為先打到龍禪嶺來的軍隊,必須要持續地對這海族重地施加壓力。甚至於他是以“孤軍在此,卻必須要拿下龍禪嶺”的姿態,來展開的攻勢。

迄今沒有一麵人族旗幟真正在龍禪嶺上插住,但人族的鮮血已經在嶺上洗了好幾遍地!

千錘無功,而漸鍛形。

這是他和曹皆的默契。

此刻他看了彭崇簡一眼,點了一下頭表示接受善意,但說道:“不必。”

而竟轉身,探手一抓,抓住了一杆丈八之鐵槊,竟然擺出了更拚命的戰鬥姿態,就這樣重甲長槊往前走。

彭崇簡不明所以。

而曹皆道:“現在就是決戰的時刻。”

他亦平靜地往前走,走過大軍肅立的血氣之林,走過一個個炙烈跳動的人族的心:“我的忍耐在路上就已經結束。”

嶽節親為先鋒,曹皆為大軍主帥。

砰!砰!砰!

心跳捶成了擂鼓聲。

衝鋒!衝鋒!

戰旗前指。

人族大軍如海潮一般往龍禪嶺上湧。

無論神臨內府抑或未能超凡的壯勇,無論大國公侯名門真傳又或普通的小卒。他們都是這海潮裡的一部分,而混同出如此磅礴的勇氣。

現在就是決戰的時刻!

就如同祁笑在戰前的展望——要於此役畢萬功!

……

……

滴答!

危尋的一滴血落下去,砸穿了腳下的煞雲,落向那無儘的彼處。

眼前大軍如海,驚濤駭浪。

巨大無朋的福澤戰船,在這等軍勢的包圍下,也隻是一隻搖搖欲墜的小舢板。船身正中有一道巨大的裂隙,也不知怎麼還能勉強吊連在一起。

祁笑用兵如神,他危尋戰力也不輸於人,但還是陷入了被大軍圍困的境地。

雙方兵力相差太懸殊,虛張聲勢的泡沫一旦被戳破,這樣的結果也隻是早或晚而已。

值得慶幸的是……應該不算太早。

娑婆龍域那邊,大約該有結果了?

為了營造進攻東海龍宮的真實性,祁笑調了五萬夏屍主力在此,輔以五萬候補,亦稱十萬——她的夏屍軍常常是一半主力征戰,一半輪替休養,故而這就是戰爭狀態下的軍勢。

此刻已死得寥寥無幾。

福澤戰船上身穿祥瑞戰甲的祁笑,生命氣息正在急速地墜落。

崇光、楊奉這兩個強真人,在填平月桂海之後,便奔赴娑婆龍域去支援了。也是他危某人的一點私心,不想本宗第一真人也陷在此。

那麼現在呢?

危尋恍忽想起了一年一度的海祭大典,想起天涯台,想起那首海民最為熟悉的悼歌。

“蒼蒼兮雲蓋,茫茫兮歸來。”

“吾願執長纓,今朝搏怒海……”

去歲何歲,今夕何夕?

他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不斷變換色彩的眼睛,赤橙黃綠青藍紫,無冤皇主占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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