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心跳(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0702 字 26天前

屈舜華這邊還未說話。

中山渭孫又指空為字,頃成一書:“今日中山渭孫南下求戰,偏執神臨第一,為名而私也!有負大荊,難繼鷹揚。無論是傷是死,儘由自取,不悔無恨——任何人不必為我伸張!”

有這樣一份憑證,就算屈舜華當場打死了他,中山燕文也不能多說什麼。

中山渭孫的決心,於此擲地有聲。

“好!”屈舜華素來不扭捏,隨手招來親衛統領:“我若戰死,代我掌軍,不可貽誤軍機,知否?”

中山渭孫表示自己可以戰死,但他還需要屈舜華幫他保龍伯機,所以他絕不會殺死屈舜華。

那麼這是一場並不公平的戰鬥。

屈舜華不應戰也就罷了,既然打算進行這一戰,她就絕不會接受這種不公平——如中山渭孫所賭的那樣,她有神臨無敵的自信,她豈能叫任何人讓她?

親衛統領躬身應命。

屈舜華又解下腰令,丟予親衛:“天下為名,刀劍無情。我若戰死,中山渭孫要保誰,屈家就替他保下。此屈舜華之諾也!”

最後她才看回中山渭孫:“來吧。我已經看到了你的膽量,現在叫我看看你的實力!”

就此一步上高天,她束發貫甲,懸立夜穹之上,對中山渭孫發出邀請——來決生死!

這是一場引人矚目的戰鬥。

一方是黃河之會外樓場四強選手。彼刻四強裡的另外兩個,都已得真,名列太虛閣中。剩下的燕少飛,也是當之無愧的魏國第一天驕,“天下得意,願為第三”,聽聞也在求真路上。

一方是太虛幻境裡幾乎昭明身份的福地第一,也是繼薑望之後,天下第一神臨名號最有力的競爭者,絕巔神通擁有者!

關注這場戰鬥的,不止屈舜華本部軍營,也非是一人兩人。

大楚右營本部,躍起一座魁梧山影,將圓月遮了半弦。

而彎月之上,不知何時,已然立住兩個身影。

一者青衫瀟灑,一者藍袍顯貴。

皆以玉冠束發,仿佛明月化生。

人間貴公子,天上劍仙人。

屈舜華漫不經心地看了彼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一切儘在掌握。

這玉冠的款式,還是她親手挑的呢,並不許匠人另製。薑真人戴著的前一個毀在天京城,這一回又送上新的。

左光殊按住心臟,做出跳動的手勢,咧開嘴露出白牙,笑得很是甘甜,表示為姐姐而心動。

薑真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叫他不要乾擾戰鬥。

南鬥殿的信道並未被禁絕,楚國給夠他們時間,允許他們放開了尋找幫手。要看看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究竟有誰來救。

於是南鬥殿的每個人,都嘗試過尋找出路,也都看得到天塌的過程——這尤其的讓人絕望。

到後來,反倒是南鬥殿自己把信道隔絕了,收歸一處,統一聯絡外界。

長生君是久享盛名的真君,司命真人是交遊廣闊的真人,南鬥六真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朋友,南鬥殿也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利益糾葛、曆史淵源,該有的全部都有……

但截止到今天,真正趕來度厄峰幫忙的,隻有一個中山渭孫。

儘管他表現得很愚蠢,但愚蠢的何嘗不是這個選擇本身呢?

龍伯機是在自己房間裡得到的消息,彼時他正處在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渾噩中。他發誓要為宗門貢獻一切,但宗門已經注定滅亡。他矢誌要與外賊抗爭,但明白自己做什麼都沒有用。他發一整天的呆,有時來回踱步,有時躺著不動。

房門忽然推開,把星光也漏了進來。傳信的師弟用一種古怪的、異樣的興奮表情,壓低了聲音、又難掩激動地說道:“師兄!你有救了!”

龍伯機臉上有些紅腫,那是尚未消去的巴掌印——他在昧月那裡落荒而逃後,就跑去質問師父,七殺師叔和天機師姑為什麼不在殿中。那兩個狗屁真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危險,卻顧自逃竄,拋棄了同門。

司命真人符昭範沒有任何解釋,隻給了他一個巴掌,把他扇出殿外,而留痕至今日。

“我?有救?”龍伯機怪異地看著自家師弟,咧開了嘴:“你也瘋了。又瘋一個。”

“不,不,我是說真的。”傳信的師弟帶上房門,順手點燃了房間裡的燭台,於是豆苗般的燭火,就搖搖晃晃地驅散了黑暗。

房間從漆黑變為昏黃,仿佛從夜晚倒退到了黃昏。

傳信的師弟神神秘秘地走近前來:“師兄還不知道嗎?荊國的中山渭孫,正在挑戰屈舜華,賭注就是要保你一命!”

中山渭孫!

這個名字如利斧一柄,劈開了渾噩的腦海。

龍伯機猛地坐直了,身體仿佛過電般,有片刻的僵硬。

趙鐵柱真的來救!

他其實並沒有指望,他寫的信也不止一封。以龍伯機的名義,以南鬥殿真傳的名義,以南鬥殿的名義……全都石沉大海。

“當真?”

“我這幾日負責南鬥信道,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來告知師兄。準不會錯了!”

龍伯機馬上披衣而起,著急忙慌地套上靴子,緊走了兩步,又回頭匆匆地把劍掛上……但最後又坐下來,坐在床鋪上。

他慘然道:“我變成了什麼樣子……”

“師兄。”送信的師弟越湊越近:“你可不能一個人走。”

龍伯機驀地看向他,眼神一刹那十分嚴酷,但又緩和下來:“怎麼說?”

“您有隨從呀!”送信的師弟,伸手去拿他的劍:“我從現在就是您的捧劍童子。當您離開這裡的時候,誰會在乎多一個賤役呢?”

龍伯機這會已經清醒過來。他知道中山渭孫救他一個已是不易,還想捎帶上誰,那真是不知好歹。

但他隻是挪開自己的劍,拍了拍師弟的肩膀:“不要聲張。”

長夜已至,在漆黑的南鬥殿裡,隻有他的房間亮著燈。

在絕望的人群裡獲得唯一的希望,不會得到祝福。

人們會尋光而來,要麼分享光,要麼……撲滅光。

送信的師弟使勁點頭:“我懂!”

但他還不夠懂。

龍伯機收斂情緒,開始轉動自己已然放棄、幾乎生鏽的腦子:“中山渭孫挑戰屈舜華,勝算不大,你知道具體規則嗎?”

送信的師弟道:“好像沒有規則,生死不論。”

“啊!”龍伯機猛然站起來,但又定住。喃聲道:“中山渭孫一定有把握,才會這樣選擇。我相信他,我應該相信他。”

“當然,那可是荊國天驕,黃河四強!”送信的師弟也已經在中山渭孫身上寄托了希望,言辭之狂熱,如敬神一般。若是再給他一點時間,他一定能找出中山渭孫人生軌跡裡的所有光輝。

他一定能用言語證明,中山渭孫是天下第一神臨。

“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龍伯機問。

送信的師弟這時才意識到問題,麵露難色:“值守信道的不止我一個。”

“這裡不能呆了。”龍伯機立即起身。

“去哪裡?”送信的師弟問。

“去司命殿,不,去前線!”龍伯機有了決斷:“對,我們去支援前線!”

“這樣中山渭孫接咱們也方便一些!”送信的師弟滿心歡喜,殷勤地去開門。

吱~呀。

房門推開來,房間裡的燭光也流浪在外。

視野十分擁堵,燭光也衝不出重圍——院裡站著滿坑滿穀的人。

他們都是南鬥殿的師兄弟,他們都看著龍伯機。

那是怎樣的眼神?

無儘絕望的黑夜裡,匍匐在地上等死的人們,看到了唯一一盞飛在天上,有可能飛出這裡的燈。

那是熱切和希望嗎?

並沒有。

因為都知道,那盞燈隻能照到他自己,也隻能帶走他自己。

“師兄。”最先開口的人,是天同殿的真傳弟子,他瞧著龍伯機,表情很微妙:“你要走了嗎?”

“我走去哪裡?”龍伯機不著痕跡地握住劍,儘量沉穩地道:“我正要去前線,為宗門浴血!”

“我聽說有人要救你。”天同殿的真傳弟子道。

“是嗎?哪裡得來的消息?”濃雲悄悄移開一條縫隙,院子裡有難得的月色,龍伯機說道:“不要再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了,我們隻能靠自己,我們隻能自救。”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衝他身後抬了抬下巴:“這位值守信道的師弟,沒有告訴你嗎?”

“哈,你是說中山渭孫那件事?我確實剛剛聽說,你當真了?”龍伯機搖了搖頭:“他贏不了屈舜華。我不做指望的。”

“但也有希望贏,對嗎?”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問。

夜晚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是躁動不安的人心。

“希望”是一個太美好的詞語,在不能跨過的絕望高牆裡,又過於殘酷。

看著院中密密麻麻的熟悉的麵孔,看著那一雙雙陌生的眼睛……那些跳躍著的怪異光彩,令龍伯機感到了一些冷意。

他知道現在有更好的處理辦法,他不是個不懂得掂量局勢的人,但不知為何,心臟劇烈地跳動了兩下。本已冷靜下來的心情,忽然變得很煩躁。

他極力壓製著情緒:“贏或輸,都沒那麼簡單。很晚了,師弟。我們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我要去前線殺敵。”

但人群並沒有給他這個南鬥大師兄讓出路來。

“我師父死了,被鬥昭殺了。這麼說很不敬——但我想,他死也是應該。他自己逃到天外去,沒有管我。”天同殿的真傳弟子說:“師兄,你不該走。”

心跳得更快更急了。龍伯機一陣煩亂:“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什麼走不走?讓開!”

人群反而聚攏。

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視野裡天旋地轉地晃。

“師兄,你是南鬥殿下代掌教,你怎麼可以拋棄我們?”

“師兄,你得留下來,陪我們一起抗爭。”

“師兄……”

“夠了!”龍伯機猛然拔出劍來:“都夠了!你們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的醃臢心思嗎?陪你們一起抗爭,哈!陪你們一起死麼?!”

“師兄!你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冷冰冰地道:“你不願陪我們一起死?怎麼你不是南鬥殿的人嗎?”

神而明之,神而明之,見神不在!

人身四海劇烈翻湧,心臟悶響如雷,龍伯機感到一陣陣的煩惡,頭疼欲裂,他提劍猛然一揮:“都滾開!”

失控的劍氣尖嘯著,把一名弟子斬成了兩截。

“我不是——”龍伯機猛然後退一步,在驚懼中掙紮出片刻驚醒,他極力壓製自己混亂的力量:“我不是有意!”

人群中猛然爆發怒潮:“他想我們死,他自己一個人活!”

“不能讓他走!卸他的劍!”

“讓他償命,償命!”

砰砰砰砰,心跳如鼓。

數不清的手,數不清的麵孔,數不清的劍……所有的一切都湧過來!

人潮如海。

潮又退去了。

“呼呼……呼呼……”

龍伯機手提未能再次揮出的長劍,跪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

“呼呼……”

他的身上插了五把劍,其中最致命的,是插在心臟的那一柄。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得非常快,仿佛要跳出胸腔來,可是他仔細地注意這柄劍,這柄劍並沒有隨之顫動。

這一切,是為什麼呢?

龍伯機直直地跪在房門前,跪在自己的院落中,他努力抬起頭,努力睜著眼睛往前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暗沉沉的,都好模糊。

模糊的人影晃動著。

耳邊的聲音也忽遠忽近——

“他背叛!背叛了我們!”

“是他先動的手!我們隻是被迫反擊!”

“他也殺了人!殺害同門!”

“他是楚國的內奸!他們早就勾結!”

“好!咱們把叛徒殺啦!”

送信的師弟,天同殿的師弟,被自己一劍殺死的師弟,把劍刺進自己心臟的師弟……這些人的名字,龍伯機一個都想不起。

手中的長劍墜地了,發出孤單的響。在嘈聲之中格外寂寞。

他們叫什麼名字呢?

龍伯機費勁地思索著,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頭。

“師兄,你怎麼樣?”天同殿的師弟半跪在身前,攙扶著他。

在這個瞬間,這個師弟的麵容忽然變得十分清晰,這個師弟的聲音也一字一句都傳到耳朵裡,聽得非常清楚。

龍伯機愣愣地看著他,通過那隻接觸的手臂,感受到了這個師弟的心跳,是如此紊亂而又強烈的——

怦怦!怦怦!

龍伯機仿佛明白了什麼,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咧開了嘴角。

……

……

許多年前一個平靜的午後。

太虛幻境裡還沒有太多人,鴻蒙空間裡行人寥落。

“這個獨孤無敵,肯定是個老古董!”賈富貴狠狠地道。

“兩三百歲指定有的,你看他那身上那股子老人味。”趙鐵柱撇撇嘴。

“大家還是要客觀一點。”上官似模似樣地分析道:“獨孤無敵這種取名方式,在五十年前非常流行。還有他的穿衣風格,真的很土,像爺爺輩的那種,他應該是五六十歲左右。”

賈富貴撫掌讚道:“還是上官兄客觀啊!有理有據的!”

“啊這個破幻境,怎麼老頭子也收的?”趙鐵柱破口大罵:“說好的培養天驕呢?五六十的也要,什麼他媽的甲子太歲!”

“哈哈哈哈,甲子太歲!”上官笑得肚子疼:“太妙了鐵柱兄!”

賈富貴握了握拳:“等我挑戰福地的時候,一定把這個甲子太歲打下來。他奶奶的,還敢叫獨孤無敵,最煩這些豬鼻子插大蔥的老東西!”

“兩位兄弟,難得我們如此投緣。”趙鐵柱咧著嘴:“何不找個地方坐下來,坐而論道呢?”

“好哇!”賈富貴舉雙手讚同。

上官揮了揮手:“我有事先走。”

他走了幾步,又補充道:“但我明天還會來。”

“那,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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