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河守(四)(1 / 1)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喉嚨哽住,舌頭打結。

嬴寒山的氣質變了,那個無聲無息坐在角落裡的女人站了起來,嘴角帶著散漫的笑意,眼睛卻攝人地掃視著。

仿佛是一腳踢開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卻竄出一條丈餘的蟒蛇,直著脖子吐紅信看人。

“神醫”消失了,“寒山先生”消失了,現在站在這裡的這個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來一件事——

她是個會殺人的人。

嬴寒山問了幾嗓子,沒人動。於是她自己走過去,繞開那癱倒在地麵帶土色的發言者,把峨眉刺從牆上拔下來戴回手上。

鐵器在空氣中震顫出細微的嗡鳴,刃光照過其他人的臉,他們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跟著一起顫鳴起來。

“我不降,”她看向身邊人,“但我尊重各位,咱們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無話可說。”

她身上一瞬爆發的殺氣收斂了不少,說話的語氣也溫和,周遭的人慢慢從窒息感中恢複過來。

“寒山……先生是裴明府的貴客,”有人遲疑地順著她的話說說,“但到底沒有實職。即便是淡河縣城破,您也不一定會被牽連。”

她輕輕哼笑起來。

“裴明府把這裡托付給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職,我自儘謝罪。”

一句話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會把賬算清楚。諸位誰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殺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來表決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結語。

“——讓我看看誰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過。

寒山在幾秒鐘內成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蠻之後,權力在文明之後,但野蠻在某些時刻能崩毀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懼的,試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嬴寒山正努力地思考著一個問題——

——就像剛剛那個人說的,水到底是從哪來的?

漲水的隻有一條河,不像是汛期改變,河裡的水就像是從天上來的一樣蹊蹺。事出反常有妖,沒有妖便有仙。

這條冬天莫名其妙活躍起來的河流,背後說不定有上次那個人的同行。

“這件事我會解決,”她說,“拿我的性命擔保。”

“外麵叫陣的時間是三天,我隻需要兩天。在兩天之內,我會處理完這件事情。”

“你們要做的隻是守好這裡,兩天。”

這件事按道理得讓裴紀堂知道,但嬴寒山覺得瞞著他更好。

一個病得爬不起床來的病人對解決問題沒有益處,告訴他也隻是讓病情更嚴重。

府內的其他仆人都被換掉,嬴寒山把鴉鴉暫時推上了照顧病人的崗位。

“彆那麼死心眼,”她對嬴鴉鴉說,“讓你照顧他,但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先保護好自己。”

她對城內撐三天不降沒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殺你全家”這種惡言在先,那群書生也不一定能頂住底下人帶來的壓力。

實際上兩天也是往多裡說的,這座城能撐住不從內部坍塌的時間,至多隻有一個晝夜。

淡河從中午開始漲水,黃昏時河道已經像是夏日一樣溢滿,西向的晚霞墜落在這條銀龍的背上,反射出豔豔的光彩。

駐守在河邊的臧州軍一個半時辰一換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衛這條河三天。

大冬天漲水的河流聞所未聞,有好事的在站崗時會向河邊湊得近些,看看這仿佛天降一樣的河水有什麼不同。

而更多人隻是像是磐石一樣沉默地站著,在心中咒罵神經病一樣的第五特和神經病一樣的柯伏虎。

臧州多礦產,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頭百姓沒有聯係。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給他們的隻有無窮無儘的徭役和征斂。當臧州人抬起頭時,他們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陰翳的天空,他們看到的是一隻即將落下來的大手,時刻準備把他們拎起來擠壓出最後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沒人取得勝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貪婪同時呈現在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聯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從他的封地拿走財富,然後用它們去收買手下人,用血和淚混雜成的香油點在他手下方士們的長明燈裡,祈禱這不知饜足的惡獸長命百歲。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滅在苗頭裡,剩下的大多數人認命了——命不好,生在這個年景而不為貴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彆的地方——憑什麼觸黴頭的是我們,憑什麼活不下去的是我們?

既然他們能從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為什麼不能從彆人身上拿走什麼來彌補?

有無數眼睛盯著遠處的淡河城,他們期待著城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期待著自己能從殘骸上得到一點殘餘的好處。

而淡河隻是靜靜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隻有很細的一牙,像是一根彎了的針。

天上星子也少,整個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團巨大的混沌。而在這樣一團蒙昧的昏暗之中,卻有一條瑩瑩的帶子正散發出微光。

漲起來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華中一樣,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線。

守在河邊的的那個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給自己壯起膽子靠河岸近了些,從入夜開始他就留意到這河水的異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過頭去,在流玉一樣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麼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總是沒有魚蝦,砂石總該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乾淨……乾淨得什麼也沒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頭,這一次他看到了彆的東西——

一團影影綽綽,水草一樣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後佇著。

“彆動。”

他猛然反應過來,回手一槍紮向身後,那影子卻驟然一滑,避開他的動作,反手抓住他的肩膀。

“格拉”,那是關節被拽出關節腔的聲音,那士兵還未來得及尖叫出聲,就被一團麻堵住了口。

“你要殺我嗎?”那個影子問。

這是什麼見鬼的問題?他被那影子按在地上,一隻胳膊脫臼,半邊臉壓在泥裡,那個影子居然問他想不想要殺自己?

痛苦和窒息感讓他的頭腦一團混亂,而在混亂之中,他憑借本能搖了搖頭。

“太好了。我也不想殺你。”

隨著這一聲歎氣一樣的低語。守衛的臧州兵頸上一麻,隨即陷入了黑暗中。

嬴寒山擦擦手上的泥,站起來,把被擊昏的臧州兵拖進幾米外的草叢裡。

剛剛打昏了去解手的一個,現在加上這個,河岸大概能空出一會沒人看顧了。

她壓一壓鬥笠,走向那條正在發光的河水。

走得越近,空氣中某種力量的共鳴就越明顯,仿佛有一股無形的霧氣正從這河水中升騰起來,緩慢地把嬴寒山包裹在其中。

這力量與死氣全然不同,它溫潤,潔淨,沒有強烈的攻擊性,她甚至覺得自己的毛孔在這霧中張開,不自主地開始吸收吐納。

“沒錯了,宿主。”係統說,“這水有靈。”

係統在她動身從淡河城牆上下來之前就告訴過她,一般修士很難憑借一己之力讓一條大河憑空冒出水來。

天下水脈與各地氣運息息相關,要是誰隨隨便便就能創造或者覆滅河流,氣運豈不完全亂了套?

但有一種動物可以。

龍。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身為鱗蟲之長的龍與水脈伴生,龍隕則水竭,龍行則水動。

這一次淡河突然漲水,八成是和龍有關。

嬴寒山找了一處前灘下去,慢慢把手伸進水中。

隨著她將靈氣注入,這原本平靜流淌的河水突然湧動起來,它們水銀一樣避開她的手向兩側分裂,露出乾枯的河床。

她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水避開的河流中央,那裡有一汪鏡子一樣凝固不動的小潭,而在潭水的正上方,一枚雞卵大小的珠子正轉動著。

它像是一個縮小版的月亮,但比月亮更光華四溢。

輕紗一樣的雲氣包裹著它,以一種奇妙的節奏律動,在四周被分開的河水,也隨著律動的節律漲起微弱的潮汐。

“這是什麼?”嬴寒山喃喃著。

“這是水龍珠。”係統說,“真不知道那群凡人那裡搞來的這東西。”

在嬴寒山伸手摘下那枚珠子的瞬間,河水如同被拔掉了漏水塞一樣開始急劇地向著中央湧過去。要不是她身法敏捷躍上岸邊,幾乎要被這洶湧而來的水流拍倒。

那麵鏡子一樣的小潭水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吸攏了水流,然後自身也凹陷下去,化作一陣銀紗一樣的霧氣撲進嬴寒山手中的龍珠。

半柱香不到功夫,整條河流消失得無影無蹤。

“龍行則水動,龍棲則潭成。”係統幽幽開口,“神偷竊得九龍杯,您事情解決了就快跑吧宿主,您可不能飛啊。”

而與之應和,岸邊驟然響起了“有敵!”的呼號。

嬴寒山揣緊龍珠,掠向岸邊的高草地。她是從城牆上跳下來的,自然不可能騎馬。

在不能飛的情況下,除非的盧附體,不然跑不過馬匹。

呼喝聲,馬蹄聲腳步聲一齊響起來,搜索的隊伍魚貫而出,分成四五隊尋找來敵的下落。

她隱藏氣息,藪貓一樣壓低身形在高草中移動。叫喊聲與她擦肩而過,狐尾一樣厚密的蘆葦輕輕掃著她的頰側。

在來探查情況之前嬴寒山就看準了這條退路,穿過蘆葦蕩,越過一段平地之後就是淡河城牆,隻要不——

——在她從蘆葦蕩出來的一刹,火把照亮了她的臉。

……隻要不被發現,媽的。

看到來人鑽進套子,柯伏虎提起一口氣。

淡河縣城的異狀在攻城失敗當天就傳了回去,使者沒帶回士兵,沒帶回責難,隻給柯伏虎帶回了一顆珠子並一道口諭。

峋陽王殿下麾下的仙人獻上了一顆可以引水的龍珠,隻要將龍珠投入水中,就能使淡河冬日漲水。

口諭令柯伏虎以此珠逼降淡河縣城,並在戰勝後原封不動地將龍珠帶回。

龍珠懸於水中,尋常人不知道這樣寶物,也拿不出來,他本不應該擔心失竊。

可探子傳來消息,城中有一稱“寒山先生”的奇人異士,似乎有超乎常人之能,淡河縣城的瘟疫就是他平息。

不知道對方有甚麼飛天遁地之能,若是這人想來取走龍珠,麻煩可就大了。

柯伏虎事先安排好巡邏與搜尋的隊伍,思及周遭有片易於藏人的蘆葦蕩,他決定一旦有變,就親自把守那處。

而當火把照亮了那偷珠的賊時,柯伏虎提起的那口氣鬆下去了。

那人身上沾了不少草屑蒼耳,一副狼狽相,頭上戴的鬥笠被掛掉了,露出發髻來。

那居然是個身量高挑的女人,身上無刀無劍,被困住的獸一樣垂著頭。

女人,女人斷然不可能是那個什麼“寒山先生”,如今十幾個甲兵圍著她,她縱然插了翅膀也難飛出去。

“那賊人,你即刻交出寶珠跪地授首,否則今日叫你死無全屍!”

那低著頭的女人輕輕笑了一聲,抬起頭來,黑暗中亮起兩點金色的鬼火。

“你要殺我嗎?”嬴寒山問。,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