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獻王劍者(1 / 1)

“女郎何事?”淳於顧, 或者說公羊古站定了,深施一禮,音色溫潤地問。

哇,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縱然是某種意義上的殺人如麻大魔王,嬴寒山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你不認識我?”她問。

“再下淳於顧, 方從北方來, 並不識得女郎。”他答。

“你再看看,或者你有沒有個和你不一個姓的弟弟?”

他真的認真看了看她的臉,那雙眼睛裡滿是清澈的誠懇:“家中僅顧一人, 並無兄弟, 也著實不曾見過女郎。”

嗯, 好。她也誠懇地點點頭。

“我現在就去和明府說,新來的這個淳於顧是個混跡在遊俠中的細作, 不知道為誰辦事,斷不可留。”

淳於顧張了張嘴, 一行清淚刷地就流了下來,他哽咽著抬起一隻手,聲音顫抖:“顧自烏什一路南行, 九死一生至此,隻為得一棲木。女郎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構陷於我?若此地不容顧, 那我走便是, 縱然曝屍荒野,也算為我主殉節了。”

嬴寒山看著他。

嬴寒山冷靜而不為所動地看著他。

“那你走吧,”她說,“我還是要進去跟明府說一聲, 你大概是個細作。另外我得補一句,這地方明府最相信我。 ”

他立刻收聲,收眼裡,收手。那張剛剛還溫潤文雅的臉空白了兩秒,慢慢挑起狐狸的微笑來。

“哎呀……就饒了小生吧。”

紅毛狐狸輕輕用尾巴勾了勾她。

淳於顧乾脆地對嬴寒山承認了,他就是公羊古。

“顧是王子幕僚,也是他的耳目,”他說,“有個市井間的身份是為了行事方便。”

同時他也承認了那一天以遊俠身份見她是彆有心思。

“如果您聽了我的話逃走,裴明府就是孤身在此處,煜殿下想接觸他就更容易,也更易在他孤立無援身處危局時拉攏他,隻是……”

隻是襄溪王被雷劈死了,這誰也沒想到,局勢驟變,原本還在籌謀的王子煜已成刀下亡魂。

“他真死了嗎?”嬴寒山問。

淳於顧臉上露出一點微妙的表情來,它既不屬於端方君子,也不屬於那隻紅毛狐狸。

那微妙很快轉化成一種難以開口的微笑,他保持著這笑容幾秒,然後輕柔地問嬴寒山:“若是殿下未薨,顧甘為殿下間諜,為何不去其他兩位王子處,而來這裡呢?”

……翻譯一下就是你覺得你們這破地方有值得潛伏的價值嗎?

話很難聽,但很實誠,嬴寒山接受了。

她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顧與古,哪個是你?”

願為主君死節的端方君子和紅毛狐狸,哪一個才是他的本質?

淳於顧很輕微地搖頭,臉上微妙的表情也消失了,他像是剛剛開機的新電腦,隻有乾淨的屏幕。

“皆是皆非,隻看您覺得哪種相處起來合適了——不過在明府麵前,我還得是淳於顧,那些世家人喜歡這個。”

最後一句話暗示了他是誰了,寒山輕輕眨眼,他也輕輕眨眼:“……哎呀。”

“那小生在您麵前就不繃著了。”

其實淳於顧來投,嬴寒山特彆高興。

不是她是什麼狐狸愛好者,是她急迫地想問他一件事。

“無”是誰?

淡河反了,反得倉促又尷尬。它夾在兩州之間,左邊是打得不可開交,但隨時會停下來,想起淡河這個不馴服小城的兩位王子。

右邊是剛剛被打了臉,如果不是貴人多忘事大概遲早想著報複的第五特。

而淡河有什麼呢,有一位人品還不錯的主人,有青青的水稻,有一些老老實實過日子的百姓,有她一個嬴寒山。

它太小,太不堪一擊,縱然有一個修士為它坐鎮,也不過是大象腳下的蟻窩豎起來一根針。

為了保衛這裡,他們需要士兵和武器。

沉州的戰爭讓很多人逃向更南,這個據說自天而垂蕪梯山的地方是人間和仙境的接壤處。

他們不知道仙境有什麼,但更靠近仙境的地方一定更遠離饑寒和戰亂吧?沒有人真的逃到蕪梯山,他們在淡河駐足了。

那些死寂的鄉裡又一次有了人氣,偶爾會有人從大路的土壤下挖出幾枚銅錢,半截鋤頭,它們安靜地躺在黑暗的土壤中,暗示來者們這裡曾發生什麼。

而來者們不去接受這暗示,被焚燒過的原野再一次薺麥青青。

人有了,兵源有了,但武器沒有。

當我方土地麵積特彆小,兵源特彆少的時候,就隻能從武器上下功夫。

那把刻著無的信筒劍雖然幾乎隻是個玩具,但它鮮明地傳達出來一件事——做這個的人是個製機械的好手。

這可是連真實曆史的唐都沒到的年代,居然有人把類似於現代彈簧的東西應用起來了。

嬴寒山沒敢冒冒失失拆掉那把信筒劍,她隻是對著光研究了幾日,又敲了好幾個鐵匠的門。鐵匠們說自己複製不出來這東西,也不知道“無”是哪位大家。

這之後她就開始抓心撓肝,做夢都想把這位“無”綁來改良武器。

這個時節剛剛下蠶豆,豆莢還嫩得可以作菜吃。

淳於顧剝豆莢吃豆,把外麵那層皮殼點兵點將一樣在桌上排成一排。

他吃得細致,享受,仿佛不是在吃豆子,而是在剝一隻鮮肥的蟹。

他是王子煜的幕僚親信,行為做派卻不像是世家子。

比如他坐下時就喜歡沒骨頭地向著什麼地方一歪,比如他喜歡絲毫沒有儀態地吃些貴族們看不上的賤物。

前幾日府中買了一頭豬,這人還探頭探腦地去廚房問能不能分些下水給他。

當嬴寒山進來時,淳於顧特彆正經地直起身來,看清楚來人之後又塌下脊背。

“來來來,寒山也來點。”他笑嘻嘻地說。

嬴寒山不吃。她坐下,掏出那把小劍來,淳於顧立刻開始西子捧心說啊寒山果然有情有義還留著此物想必一定是看到了我在那張絹上的留字。

“你閉嘴,”嬴寒山說,“做這個東西的‘無’在哪?”

淳於顧哽住,訕訕地又摸了一顆豆起來:“……這麼急啊。”

狐狸的微笑收起來,他纖長的手指意有所指地點點桌麵:“淡河雖然現在元氣逐漸恢複了,但畢竟疆土不廣,左右又有強敵。明府這時候欲自立諸侯,是不是太早了?”

嬴寒山:

嬴寒山:你說慢點我跟不上你的思路。

然後她看到淳於顧也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不是明府讓你來問的嗎?他問,嬴寒山搖頭。你不知道“無”意味著什麼嗎?他問,嬴寒山還搖頭。

然後這人大笑起來。

淳於顧笑得前仰後合,滿桌子的豆殼都被拍亂了。“哎呀,哎呀,小生第一次見。第一次見有人打聽‘無’的下落,卻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啊。”

他驟然一正色:“獻王劍者,無氏。”

“無”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家族。

他們世代都是製造兵器的高手,也世代都是為帝王鍛劍之人。時間一久因果就被倒置,為王獻劍成為了獻劍與王。

這群姓無的人就像白澤一樣,他們把劍給誰,誰就被認為有帝王之相。

這是大壞事。

任誰都想要無氏劍,任誰有了無氏劍都會起彆的心思。沒有劍而有野心的人想要劍,有劍而有野心的人不想讓彆人擁有劍。

謀殺,脅迫,羈押籠罩著這個家族。直到有一天無氏嘩地一聲就地分散,散入茫茫人海。

無氏再不獻劍,也不鑄劍。

但他們還是乾著舊營生的,不知道哪個村子裡的哪個鐵匠可能就是無氏之人。

淳於顧說,這把玩具一樣的假劍就是從一個無姓的鐵匠手裡得到的。

“他們特彆怪。”淳於顧笑嘻嘻地說,“隱姓埋名地躲起來了,但得意的作品上還留著無氏銘。東西一旦流傳出去就有人找,有人找就不得不再搬家,圖什麼呢?”

嬴寒山不做評價,古代的手藝人們都有自己的傲慢在,很多皇室的工匠冒死也會在自己做的器物上留下名字,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他們的驕傲。

“那個鐵匠在哪裡?”

“死了。”淳於顧說。

“他叫無詢天,小生見到他時他在臧州,帶著一個女兒。女兒生了傷寒,命眼看就要沒了,他不得已開始賣自己做的器物。小生看到上麵的無氏銘,才知道他是無家人。”

“其實那時小生是想買他的劍的……哎哎哎彆這麼看著小生,當然是拿去獻給我家殿下。他腰上懸著一把好劍,好劍啊……縱然是襄溪王殿下的劍,在那把劍的麵前也如同鏽鐵一樣……”

“可他不賣,哈哈。小生就買了這個,多好玩。”

他頑童一樣拿起信筒劍嘎嘣嘎嘣地推進去按出來:“後來,我就聽說他死了。賣有銘的鑄物救女兒,他應該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

“隻是不知道那女郎怎麼樣了,那把好劍怎麼樣了。他女兒叫無宜,諸事不宜,也是個怪名字。”

嬴寒山剛剛因為失望塌下去的肩膀支起來,又一次塌下去。

鐵匠死了,但他有後人,他有後人,但後人在第五特的地盤上。她需要這個後人對抗第五特,但她沒法過去,什麼死循環。

“我得想辦法去趟臧州。”嬴寒山站起身。

淳於顧滿不在乎地又開始吃剩下的豆:“她未必活著,活著也未必還在那裡……縱使在,他們家人的脾氣那麼怪,你用刀子抵著她脖子她也不一定聽你的。”

嬴寒山搖搖頭,推門想出去,身後傳來淳於顧幽幽的聲音。

“俠客啊,”他輕笑著說,“你也想要王劍嗎?”

嬴寒山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神經病,我要那個乾什麼。”,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