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人生是曠野而非軌道(1 / 1)

韋佩蘭略帶自得地說完這句話之後,蘇成意才意識到為什麼他會覺得這隻狗詭異。

這樣的仿真狗玩具市麵上很多,栩栩如生、製作精良的也不少。

可是玩具終究隻是玩具,麵前的這隻薩摩耶看起來——太過鮮活了。

簡直像是在最活蹦亂跳的那一瞬間被凍結了一樣。

標本......

蘇成意錯開眼神,不想再看。

但一旁的韋佩蘭顯然不能理解他這種反應,她擺上了一副“這是藝術品你為什麼不能理解”的表情,隨即又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似的,笑著說道:

“算了,也不指望你們能理解。

傾眠小時候看到的時候,可比你的反應大多了。”

“......這是她養的狗?”

蘇成意開口的一瞬間,喉嚨有些發乾。

“嗯哼。”

韋佩蘭應了一聲,伸手向玻璃櫥櫃,隔空撫摸著薩摩耶的脊背。

“她總是對這些小東西很感興趣,每次路過寵物店,都眼巴巴地看很久。

每一年的生日,她許的願望都是想要養一隻寵物。

可惜,她要星星要月亮都可以,就是這個不行。”

“為什麼?”

蘇成意深吸了一口氣,儘量保持平靜。

難道就真是因為動物毛發過敏?她家裡這麼大,又時時刻刻都有人在打掃,完全可以避免。

韋佩蘭卻沒有回答他,隻是自顧自地說著:

“她很少會忤逆長輩的,小時候愛哭愛鬨,可是也會聽人講道理,一哄就好了。

唯獨這一次。

她同學家裡的大狗生了小狗崽,她說,原本隻是好奇所以才去看的,可是這隻小狗很喜歡她。

一路跟著她,攆都攆不走。所以她隻好帶了回來。

瞞了我有多久呢?三個月零十六天。悄悄養在家裡。”

“......”

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蘇成意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但韋佩蘭沒有要點到為止的意思,話音冷厲。

“我問她是不是很喜歡小狗,她很篤定地說很喜歡。

所以我接著說,小狗會長大的,會變得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下一秒,它可能就會生病死了。或者呢,被車碾成肉泥了。或者呢,它不再親近你了。

你希望這樣嗎?”

“她聽了很害怕,哭著說不希望。

我說,不希望的話,媽媽教你,應該怎麼做。”

說到這裡,韋佩蘭露出了一絲笑容,伸出指節愉悅地敲了敲玻璃櫃門。

她通過玻璃的反光看著蘇成意,問道:

“你這麼聰明,知道大型脊椎動物的標本要用什麼方法嗎?”

蘇成意當然知道,但他沒有回答。

剝製法。

將動物屍體內的肌肉、骨骼、內臟和皮下脂肪等完全掏空,隻留下體表的皮毛、鱗片和犄角。

做好內部填充之後,再整形成生前的樣子。

“我當著她的麵,親手製作了這個標本。”

“......”

“先清洗乾淨,然後扒皮,裝上棉花,再縫起來。

你看它的眼珠,漂亮嗎?我專門托人定製的,原料可是貨真價實的寶石,現在摳出來還可以賣錢的。

這隻狗她喂得很用心,圓滾滾的,光是去脂肪就用了不少時間......”

說到這裡,韋佩蘭輕輕歎了口氣。

“我原本還以為她會喜歡呢。當時也不哭不鬨的。

之後卻愣是有那麼長一段時間,沒和我說過一句話,沒叫過我一聲媽媽。

直到......”

她忽然很突兀地止住了話頭,周遭陷入一陣死寂。

“直到遇見我。”

蘇成意抬起眼睛,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韋佩蘭先是表情一僵,然後又扯出一個笑容來。

“你倒還真是有夠自信。”

“嗯。”

“是,我知道她喜歡你。並且這種喜歡長久到,可能從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喜歡的年齡就開始了。

我從前大概是做了錯誤的判斷。

她為了你非要上公立高中的時候,我以為她是小孩子心性,再加上那件事之後,她難得開口求我。

如今又為了你,不願意出國,要留在國內浪費時間。

關於這些,你有什麼想法?”

韋佩蘭忽然把問題拋了過來。

蘇成意其實並不想和她這種人有過多交流,總覺得會影響身心健康,但奈何已經說到這裡了。

“不管為了誰,這些原本就該是她的自由。”

韋佩蘭嗤笑一聲,質問道:

“自由?她該不該有自由,她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從小到大,身邊的人,誰享受過這兩個字?”

“彆人沒有,她就不能有?”

蘇成意看著薩摩耶標本的眼睛,那的確是貨真價實的藍寶石,燈光的折射下泛著色彩。

“就算拋開這些不談。她喜歡你,和喜歡這隻狗有什麼區彆?”

韋佩蘭在問出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問題之後,看向蘇成意的目光忽然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總感覺她在考慮要把自己也做成標本存在裡頭。

或者不是標本,做成植物人放進ICU也行。

周圍的氣氛驟然變得詭異,韋佩蘭睜著眼睛,看得人後背發涼。

就連站在遠處的韓管家和高叔都禁不住感覺到幾分寒意。

......

蘇成意卻突然笑了笑,語氣像是漫不經心地說道:

“區彆在於,我會保重身體。我會遵守交通規則。我會......”

他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一直喜歡她。”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彆人麵前親口承認這件事?

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甚至都還沒有跟楚傾眠本人說過呢。

韋佩蘭還沒來得及說話,蘇成意就自顧自接著說:

“倒是你。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疑惑,為什麼你對她的控製欲在養寵物這件事上顯得尤為強烈呢?”

他後退兩步,手搭在旁邊齊腰高的玻璃櫃台上,指節輕叩。

韋佩蘭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指的位置所擺放的物件是兩把長命鎖。

金鑲玉質地,精致圓潤,一看就價值不菲。

一把上是蓮花圖案,另一把則是金魚圖案,都鐫刻著一個“福”字。

顯然是定製的一對。

“我原本以為這裡的東西應該都是屬於楚傾眠的,但似乎不是,你應該曾經還有過一個孩子吧?”

蘇成意手撐在冰涼的玻璃上,等著她回答。

“就算有,這和寵物有什麼關係?”

“既然你回避問題,那我隻好隨便說說了。

你應該是還有一個和楚傾眠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因為某些原因,他夭折了。

所以你就把所有的期待和壓力都強加到了楚傾眠身上。

並且時常以這件事作為理由,道德綁架,逼迫她聽你的話。

在養寵物這件事上,你的嚴苛完全不講道理。

因為小時候的楚傾眠想養寵物的根本原因是——她需要陪伴。

而你,你似乎把失去那個孩子的原因或者說是過錯,全盤歸結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你不允許她表現出軟弱的一麵。你剝奪了她擁有一起長大的夥伴的權利。你也不允許有小動物那麼全心全意地愛她。”

蘇成意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結論。

這個問題的確困擾他很久了,楚傾眠給他寫的情書裡也很朦朧地提到過一點點。

在看到這兩把長命鎖的時候,忽然有了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

“啪,啪。”

沉默半晌,韋佩蘭輕輕鼓了鼓掌,像是某種激勵。

“隻有一點不對。不是我將過錯歸結於她,而是她本就該承擔這份錯誤。

我當年懷的是龍鳳胎。你應該懂吧?雙卵雙胎。

他們在母體中會爭搶營養,弱勢的一方就會發育不好。

所以她的弟弟,出生沒過多久就夭折了。”

“同時醫生也告訴我,莪以後很難再有生育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我當然隻能把所有期望放在她身上,我有錯嗎?

看到她和那些動物親近玩笑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她那還沒來得及睜眼看看世界的親生弟弟。

所以我當然不想看到,我有錯嗎?”

“你或許沒錯。”

蘇成意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有新的消息。

“是楚傾眠錯了。

她不該作為你的女兒出生,不該對她自己的順利長大感到愧疚,不該依著你的意思把自己活成一個永遠完美的人。

她不該對你的病態心理這麼包容,不該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那麼多的自由。

更不該在你做完這麼多喪心病狂的事情之後,依然愛著你。”

......

循著監控給出的路線一路向南,最終找到楚傾眠的時候,她正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發呆。

海邊的落日美得驚心動魄,不遠處有不少人在沿著沙灘走走停停,時不時彎下腰撿貝殼。

在這種唯美的氛圍中,楚傾眠的背影落寞得像隨時就會消融在夕陽的餘暉裡。

她很少會給人這種感覺,平日裡總是元氣滿滿的、讓人覺得開心的。

蘇成意把手裡的盒子放在幾米開外的地方,脫下鞋子,淌著海水走了過去。

楚傾眠看到他的時候,似乎並不意外,還衝他笑了笑,不經意間露出的小虎牙和往常一樣很可愛,隻是蒼白的臉色在夕陽的暖光映照下依然毫無血色。

蘇成意沒說話,隻是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陽光把海水曬得很溫熱,隻沒過兩人的腳踝處。

風吹得水麵起了波紋,映著天空和夕陽,像是一副色彩斑斕的印象派油畫。

蘇成意偏過頭看她。

在很久以前,蘇成意就暗自用“澄淨的海水”來形容過楚傾眠的眼睛。

現在兩人真的來到了海邊,這個比喻看來依然恰當極了。

她看上去像是在出神,蘇成意嘗試著靠近了一點,她沒有抗拒,於是他順勢把一隻耳機掛到了她的耳朵上。

楚傾眠以為他是要聽歌,可是良久,都沒有聲音傳出來,於是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他。

蘇成意笑了笑,像是故意的。

楚傾眠垂下眼睛,睫毛軟軟地跟著低落下去,讓人想伸手摸一摸。

“你跑很遠哦。”

蘇成意依著自己的念頭伸出了手,卻隻是替她捋了捋被晚風吹亂的額發。

的確很遠,這裡已經是離棠安市幾百公裡的沿海城市了。

楚傾眠搖了搖頭,慢慢說道:

“不知道,我就隨便走走。”

“嗯。”

蘇成意沒有要問她什麼的意思,因為他都已經知道了。

但她自己卻忽然打開了話匣子,像是要和他解釋一樣,斷斷續續地說著:

“是我的錯。小花它不應該是這樣的。它原本可以活得好好的。

早知道,我那天早上就不去那邊散步了。

它要是不遇到我,不認識我,就不會有後麵這些事情了,對嗎?

我去看了它埋的地方,那麼大一隻狗狗,怎麼就那麼小一個土堆呢......”

“不是你的原因。”

蘇成意搖搖頭,忽然打斷了她。

眼見楚傾眠一怔,他就繼續說道:

“不要把責任往你自己身上攬。你什麼都沒有做錯。”

“可是......”

“如果我是小花的話,大概會很開心,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可以遇到你。”

蘇成意抬起頭,看著落日緩緩降落到海平線上,與倒影一起構成一個火紅的圓形。

“小狗和人類一樣,是需要被愛的。”

楚傾眠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輕輕開口道:

“我站在小花住的地方看過,院牆裡的天空四四方方的,隻有一小塊。

現在它終於逃離了那片圍牆。

可是我忍不住想,我和它又有什麼區彆呢?”

“我的人生是按部就班的軌道,一眼就能望得到頭。

從小我就一直被教育說要事事都要爭第一才可以。大家都隻會記得第一名,誰會記得第二名呢?

可我不想被那麼多人記住,我隻是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才努力的。”

“我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叛逆時刻,好像結局都非常淒慘。”

楚傾眠的頭越埋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像是喃喃自語。

蘇成意卻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逼迫她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

“誰會記得第二名?當然是第一名了。”

他這話單拎出來看很是欠扁,偏偏他又說得一本正經,令人信服。

最後一抹夕陽沉入海麵,世界暗了下來,海風似乎在這一瞬間變得微涼。

楚傾眠安靜地望著眼前的人,夜色越發沉鬱,她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

眼淚蓄滿眼眶,即將要落下的前一秒,她伸手抱住了他。

蘇成意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後腦勺,隨即便感覺到懷裡的人一陣輕微的戰栗。

這個擁抱持續到月亮緩緩從海平麵升起,將海麵映成皎潔的銀色。

蘇成意伸手繞到她耳後,按了按耳機的線控開關。

《Talking to the moon》的前奏響了起來。

楚傾眠抬起頭來看他,眼裡還盛著像珍珠一樣閃光的盈盈淚水。

滄海月明珠有淚,此情此景,蘇成意想到這句古詩。

皎月落於滄海之間,明珠生於淚光之境。

在月光之下,她漂亮得宛如一條悄悄跑上岸的小美人魚。

“你的人生隻由你自己決定。不論是家人的期望,還是對我的喜歡,都不能影響你自己的心之所向,不要被這些所束縛了。”

“楚傾眠,你要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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