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1 / 1)

江樓月 清淮曉色 4495 字 1個月前

地抗拒著閉上眼睛。

隻要他合上眼,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無數幻影和虛假的聲音就會憑空從黑暗中瘋長出來。

它們像是枝蔓和觸手, 纏繞上他的四肢脖頸, 滲透進他的五臟六腑, 邪魔般拖拽著江雪溪, 將他拖入深不見底的噩夢之中。

“小五。”和頤公主站在黑暗深處望著他, “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模樣。”

穿著全套皇後冠服, 妝容嚴整的女人哀愁地歎息,一言不發,深深看了江雪溪一眼,又消散在黑暗中。

“五皇子!五皇子!你不能這樣對我!”

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掙紮越來越低,越來越弱,江雪溪注視著年幼的自己麵無表情地鬆開了手,從岸邊慢慢站起身。

在他腳邊,趴著一個身體還在岸上,頭卻浸泡在水裡的人。水麵平靜,毫無起伏。

“皇兒。”皇帝戲謔而審視的目光落在江雪溪稚嫩的麵容上,問他,“你覺得該怎麼處置?”

江雪溪袖底的手緊握成拳,聽見自己平靜沉著,近乎冷酷地道:“父皇不是新得了幾隻愛寵嗎?”

嘶吼聲、哭喊聲、質問聲紛至遝來,潮水般掀起洶湧浪頭,將江雪溪完全淹沒。

洶湧波濤淹沒了他的%e8%83%b8口,水麵下無數綿延的枝蔓觸手般纏繞住江雪溪,無邊無際的窒息沒頂。

他不再掙紮,閉上眼,任憑自己被拖拽進最深的黑暗中。

忽然,耳畔紛亂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

江雪溪聽見幽然的樂聲。

它從黑暗最深處響起,幽然的、清麗的,卻仿佛攜著雷霆萬鈞之勢,頃刻間江雪溪眼前耳畔為之一清。

水麵下拖拽著江雪溪的所有枝蔓,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鬆開了。

那是琴聲。

江雪溪於恍惚中生出一個念頭,那是綠綺的琴聲。

自從皇帝賞下這張名琴後,它就一直躺在長樂宮的庫房裡未曾見過天日。

奏響它的人是誰?

念頭一閃而過,很快,江雪溪就顧不得思索這個問題了。不絕的琴聲裡,窒息和噩夢消退了,而熟悉的困倦像溫熱的泉水,包裹了江雪溪周身。

他終於沉沉睡去。

琴聲不絕。

側殿窗前,宮女們緊張地站成兩排,分立左右兩側,礙於規矩不能直視主子,卻仍然用眼角餘光時刻注意著景昀手下那張看似平常的琴。

江雪溪曾經說過,這位玄真姑娘無論要什麼,隻要不涉及機密事宜,都可以給她。所以當景昀要一張琴的時候,宮女們翻翻找找,隻能從庫房裡把綠綺找了出來。

但這張天下聞名的琴實在是太珍貴了,由不得宮女們不小心謹慎。

琴聲回蕩在長樂宮中。

景昀靜默地撥動琴弦,一遍又一遍。從下著小雪的清晨,彈到午後,又繼續彈下去。

彈到最後,她的手腕開始僵硬,琴弦磨得指尖通紅,再彈下去就要出血,景昀終於結束了彈奏。

她站起身來,示意宮女們將琴收起,朝著內室走去。

.

江雪溪醒來時,已經是申時初了。

他睜開眼,望見姚女官花白的頭發和慈愛的麵容:“殿下,該起身了。”

江雪溪閉上眼,又再度睜開。

這一次他睡得很沉,沒有再被噩夢纏繞,他依稀記得,睡夢深處有繚繞不散的琴聲。

“是誰在彈琴。”江雪溪問。

姚女官道:“是吵著殿下了嗎,東側殿那位姑娘今日突然說想彈琴,長樂宮裡除了殿下那張太古遺音,沒有彆的琴了,我就擅自做主,命人把綠綺取了出來。”

太古遺音是江皇後的遺物,留給了和頤公主,和頤公主死後,江雪溪向來隻用這一張琴。

姚女官道:“殿下沒睡好嗎?我原本以為,東側殿那邊彈琴,不會驚擾正殿的。”

“沒有驚擾。”江雪溪搖了搖頭。

他忽然問:“東側殿彈了多久?”

姚女官倒沒留意這個,她看了看旁邊的宮人,那內侍道:“回殿下,片刻之前琴聲剛停。”

連姚女官都愣了一下:“那豈不是一直沒停過?手不都要彈壞了?”

內侍點頭說是。

江雪溪靜靜聽著,緘默不語。

他想起睡夢中繚繞不散,無休無止的琴聲,唇瓣無聲開合,默念出了那個名字。

景玄真。

真是奇怪,身邊的所有人,桓容、長風、姚女官,都對他的決定表示疑惑。甚至江雪溪自己也知道,她全身上下都是疑點,整個人仿佛被包裹在雲霧深處,無從窺得半點真實。

但江雪溪潛意識裡,仍然從不認為她是危險的。

正如那滌蕩夢境的,幽然又熟悉的琴聲。

他開口吩咐:“送一瓶藥過去。”

沉默片刻,正當內侍領命要走時,江雪溪又道:“再問一問,那支琴曲叫什麼名字。”

內侍和姚女官同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江雪溪隻做不見。

內侍回來的很快:“回殿下,景姑娘說,這支曲子叫做《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江雪溪靜靜聽著,許久不曾開口,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回憶什麼。然而一直到內侍們為他更換好出席晚宴的全套冠服,江雪溪的眉頭都沒有鬆開。

今夜皇帝設宴承和殿,如今已經到了該動身前去的時候了。

然而江雪溪仍然在凝眉思索,宮人們一時沒有人敢上前驚動他。直到片刻後,江雪溪輕歎一口氣,似是放棄了思考,淡淡道:“走吧。”

說罷,他招來長風,低聲吩咐數句。

.

景昀靠在側殿內室的榻上。

她手腕僵硬,指尖即使抹了藥,仍然火辣辣的痛。但這些對景昀來說都不要緊,她忍痛的能力很強,現下真正困擾她的,是疲倦。

景昀聽著宮門處傳來的隱約響動,江雪溪乘輦離開了長樂宮,前去參加宮宴。

她微合著眼,將頭埋進一個大迎枕中。迎枕緞麵冰涼柔滑,沒有過多的繡紋,很適合一頭紮進去睡覺。

宮女們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姑娘要不要小睡一會兒?”

景昀搖搖頭。

她確實很想睡覺,但是不行。

江雪溪昨晚當街把她帶回宮中,今日宮宴說不定就會有人提及此事借此發難。而景昀作為被帶回來的人,不可能不被提及。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皇帝當年能把尚且幼小的五皇子塞進黑熊籠中,一時興起把她塞進其他猛獸的籠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雖然竭力試圖保持清醒,但這具身體實在太弱了些。景昀埋頭在大迎枕內,起先還能在腦海中規劃思索各種可能和應對方案,到後來意識漸漸朦朧,慢慢睡了過去。

等她睡夢中隱約感覺有人靠近,倏然睜開眼時,和舉著毯子走來的淑慎麵麵相覷。

“什麼時辰了?”景昀翻身坐起來。

淑慎報出時間,景昀抬頭一看,窗外夜色黑沉,已經是深夜了。

“殿下還沒回來?”

淑慎點頭:“姚姑姑派人問過,宮宴現在已經散了,殿下和另外幾位主子被皇上留下了,今夜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姑娘不必等了,還是歇下吧。”

景昀心想我不是在等師兄,我隻是在等自己可能要麵臨的命運。

她沒有說出口,淑慎便以為她是默認了自己在等江雪溪,於是越發勸說道:“姑娘才彈了大半日的琴,累的手臂都麻了,還是歇下為好。”

景昀從善如流,道了聲好。

她躺在錦被之中,隻聽窗外風聲驟起,隱隱傳來遠處的驚呼。●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寒風席卷起大片積雪,紛紛揚揚隨風飄舞,雪片撲麵當頭而下,挾著刺骨的冷意。

在這飛舞的雪片中,有一縷幽香悄然逸散開來。

長樂宮中遍植的白梅,終於完全開了。

第66章 66 謁金門(二十)

◎江雪溪長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神色。◎

夜色將儘, 天光欲曙。

江雪溪回到了長樂宮。

他移步走下轎輦,狐裘領口雪白風毛遮住了秀麗優美的下頜線條,眉眼間隱有疲倦之色。

待走到階前樹下, 江雪溪停住腳步。

滿樹幽香撲麵而至, 在江雪溪鼻尖周身繚繞不散。

江雪溪抬起手,玉白的花瓣在他指尖輕輕顫唞,觸?感柔軟滑膩, 那幽香仿佛隨之一同沾染到了江雪溪的指尖。

他拈著那朵梅花,長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神色,竟然像是怔怔出神的模樣。

姚女官眼中,江雪溪既是主子,又是憐愛的小輩。說句僭越的話, 這麼多年下來, 她照顧江雪溪, 真像是照顧自己的親生兒女一般。

旁人畏懼,姚女官卻不顧那麼多。她眼看著江雪溪立在雪地裡出神,生怕他受寒,等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走過去小聲道:“殿下, 天冷。”

江雪溪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回過神來, 輕輕嗯了一聲, 朝正殿階上走去。

姚女官跟在一旁, 心疼道:“昨夜殿下實在辛苦了。”

皇帝的性格擺在那裡, 能在他宮裡留存下來的皇子妃嬪隻有兩種人, 一是靜默低調溫順, 活的像個透明人,等閒不會被皇帝想起來,得寵的皇子妃嬪也不屑於踩他們一腳;二是迎難而上,投皇帝所好,討得皇帝歡心,風險固然極大,隨時有丟腦袋的可能,但一旦討好了皇帝,得到的好處自然也令人眼紅。

宮中大多數人終究怕死,爭當前者。但後者也不在少數,由於風險極大,這麼多年來長久討得皇帝歡心的隻有兩個,前有鄭昭儀,後有江雪溪。

江雪溪一枝獨秀,後麵的皇子妃嬪要想仿效他討得皇帝歡心,就非得先把江雪溪踩下去不可。更何況他這麼多年,得罪過的人實在不少,雖算不得四麵楚歌,至少也是仇家遍地。

姚女官道:“昨夜我還當皇上會傳召那位。”

她朝東側殿努了努嘴,而後道:“殿下沒因此受責難吧。”

江雪溪淡淡道:“就算沒有她,朝我發難的人難道會少上半分嗎?”

他短短一句帶過了不知多少波雲詭譎,朝著東側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姚女官會意道:“淑慎來報給我,說那位昨晚遲遲不肯歇下,淑慎勸了幾次,都隻肯閉眼在榻上小憩一會,直到淑慎說宮宴散了,這才肯拆了釵環梳洗睡下,怕是也料到了宮宴上可能有幺蛾子。”

這話說得很中肯,不偏不向。

江雪溪頷首,靜默片刻,又道:“惠嬪死了。”

姚女官下意識問:“死了?”

江雪溪淡淡道:“說錯了話,觸怒皇上,自然死了。”

姚女官愣了片刻,而後歎了口氣,覷了眼江雪溪的臉色:“那也難免,她命不好,攤上了這麼一個兒子。”

惠嬪江氏,是四皇子的生母。

她和江皇後同姓江,說起來還真有一點淵源。惠嬪的曾祖父,和江皇後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這關係算起來其實很遠了,但又確實勉強能稱一聲親戚。惠嬪是皇帝為太子時,最早的一批妾室。

由於性格溫順靜默,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