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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4479 字 1個月前

一道神識,守在秘境中的流空島上,一守就是千餘年。

流空島固然極大極美,是世間難覓的洞天福地。然而即使再大再美,待上千餘年,和囚徒又有什麼區彆?

穆真人仰頭望著天邊那輪沉下去的太陽,眼底生出很多複雜的情緒,道:“外麵的太陽,也是這個模樣嗎?”

景昀點頭道:“是。”

穆真人悵然道:“我都忘記了。”

景昀目光落在他握著茶盞的那隻手上,指尖已經漸漸變得透明。

這是即將消散的征兆。

穆真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變得透明的指尖,笑道:“我上一次見到人,還是六百年前,沒想到還能等來個認識的小輩,和我說說話,不枉我堅持這麼久。”

景昀澀然道:“流空島是您所畫……”

她想說難道沒有彆的辦法了嗎,穆真人卻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灑然道:“我活了這麼久,比本體多活了一千多年,早活夠了,不想再在這裡永無休止的坐牢,就算是囚徒也得有個刑期吧。”

他又問景昀:“你來這裡要做什麼,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景昀道:“一千年前,社稷圖曾經開啟過,有魂魄落入……”

她想問江雪溪,豈料話未說完,穆真人雙眼一亮,斷然道:“有啊,怎麼,你是為了這個進來的?”

景昀點頭:“您知道?”

穆真人說是啊:“我出不去,但是有人能過來啊,她告訴我的。”

他忽然歎了口氣:“可惜了,她三百年前走了,她最喜歡熱鬨,要是能見到你,聽你講講仙界的事,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景昀識趣地沒有追問不在了的是哪位上清宗前輩高人,隻聽穆真人歎了口氣,道:“你想去找她,沿著天梯往南三百裡,路邊有個燈台,通過那個燈台就可以過去。”

那是那人還在的時候,為了方便尋人說話,在社稷圖中各處留下的捷徑。社稷圖本是上清宗至寶,上清宗的祖師自然有辦法做些小小的改動。

那人能在社稷圖中自由活動,不受一處限製,故而四處亂走尋他們說話,設置了許多捷徑,還能為他們往來傳話。

隻可惜,秘境中的每個人,都隻是本體留下的一抹神識,最易被時間吞噬。

起初穆真人和許多前輩朋友托那人互相帶話,並不覺得孤獨,反而很有意思。但隨著幾百年流水一般逝去,越來越多故人隨時光而逝,最後連那人也走了。

穆真人意興闌珊地歎了口氣,對景昀擺擺手道:“走吧。”

景昀猶豫片刻,並不起身。

穆真人看著她,慈和地微笑:“好孩子,走吧,能再見到人說說話,我已經很滿足了,去做你的事,不必目送我的離開。”

景昀站起身來,朝著穆真人行禮,一如年幼時淩虛真人拉著她的小手,讓她對前來做客的穆真人行禮問好那樣。

禮罷,她轉過頭,朝著流空島外走去。

穆真人微笑目送她的離去。

景昀沿天梯而下,走了數階,忽而頭頂傳來穆真人的聲音:“小友,等等。”

她抬起頭,兩隻羽毛亂飛、咯咯亂叫的動物當頭而下。

景昀往旁邊閃了一步,這兩隻動物咣當砸落天梯上,往下滾了兩階,磕磕絆絆停住了。

穆真人的聲音從流空島上傳來:“小友,我走之後,怕是沒人照看它們了,怪可憐的,你要是方便,就把它們帶出去;不方便的話,找個僻靜的地方放了吧。”

景昀仰頭看看流空島在雲端投下的陰影,再低頭看看腳下大叫的花公雞,難得生出了迷茫之意。

這算什麼,穆真人臨終托孤,托的就是兩隻雞嗎?

她認命地歎口氣,提起腳下被五花大綁、不斷掙紮的兩隻雞,朝天梯下走去。

第85章 85 絕音徽(十一)

◎那麼這片天,當然該她來頂。◎

穆真人說的那個燈台, 位於天梯往南三百裡路旁。

三百裡看似很長,對修行者來說卻又很短。

景昀禦風而行,白衣隨風輕飄, 遮掩容貌的幻術並未撤掉, 但那張尋常清秀的臉上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氣韻,遠遠望去風姿如仙。

——前提是忽視她身邊的兩隻雞。

景昀落在燈台旁。

穆真人說的沒錯,燈台真的很好找。當年設下這條捷徑的前輩毫無遮掩的意圖, 筆直空蕩的大道旁,突兀矗立著一個雕刻精細但十分古怪的獅子燈台。

她端詳片刻,一手拎著兩隻不斷撲騰的雞,另一隻手抬起。

就在這時,一滴冰涼的水珠滴落在她的眉心。

景昀抬起頭來。

雨水自雲端而降,頭頂雪白的雲層變得昏暗, 風聲呼嘯撲麵如刀, 仿佛下一刻驟雨便要落下。

雲層之上, 流空島依舊透過昏暗的雲層顯現出來,朝南眺望,可以清晰地看見流空島最南端的輪廓。

那清晰的輪廓忽然模糊了刹那,旋即又恢複如常,而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驟雨滴落時, 卻變成了溫柔的細雨。

撲麵寒風化作春風,拂過天地之間。

景昀仰起頭, 任憑雨滴打濕她的衣角。

緊接著, 她低頭、行禮。

這是一個晚輩送彆長輩的禮。

——穆真人走了。

他匆忙地送走了景昀, 然後對這片世界做出了最後的告彆, 那縷神識終於消散在天地之間, 這場風雨為他送行。

風停, 雨歇。

景昀的手終於抬起又落下,落在燈台上獅子腦袋的位置,下一刻,景昀從原地消失了。

景昀出現在一座城下。

感應到周遭景象的瞬間,她眉頭蹙起,發現有些不對。

殘陽如血,映著遠處天際下堆雪的峰巒,以及眼前巍峨的城門。

城門上高懸著題名的匾額,然而景昀定睛望去,匾額處卻是一片模糊,看不清城池的名字。

景昀走進了城門,煙火氣撲麵而來。

“糖糕糖餅糖酥卷——”

悠長的叫賣聲與濃鬱的甜香夾雜在一處,路旁嗤啦一聲爆響,金黃酥脆的麵點沉浮在油鍋裡。另一邊,牽著馬的行人匆匆而過,街道兩旁店鋪外,店鋪夥計堆著笑熱絡迎客。

這裡像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人間城鎮。

這不是江雪溪會喜歡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月華瓶中江雪溪的神魂沒有太大的反應,而景昀的神魂缺損處,銳利的疼痛仍然細水長流。

江雪溪不在這裡。

景昀蹙起眉。

她隱約意識到了問題,卻沒有立刻掉頭,而是往前走去。

她緩步行走在鬨市中,手裡還提著兩隻掙紮不休的花公雞。

片刻之後,景昀微惘的心情散去,發現了這裡不同尋常的地方。

景昀沉%e5%90%9f片刻,收回了神識。

她的雙眼無法視物,純以神識外放探查四周景象,而今收回神識,刻意封閉聽覺,隻靠本能直覺行路。

這樣當然極為危險,但景昀活了千餘年,直覺早已打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封閉聽覺收回神識,反而一並隔絕了外界的乾擾,將最本能的感應放大到了極致。

她一路直行,若非眼上白綾,全然看不出是個瞎子,在鬨市中穿行自如,有時正要朝前邁步,心底卻微微滯澀,於是便朝旁繞開,如此行走半晌,終於停住腳步。

雲羅下,景昀烏黑的長睫閃動。

她解開了對聽覺的封閉,重新散出神識。

果然,這城中一環嵌套一環,嵌著許多不易察覺的幻陣。倘若行差踏錯半步,進入社稷圖的修行者便會不慎落入陣中,唯有破解幻術才能出來。

景昀很熟悉這種做法,當年上清宗主持的種種試煉與秘境中,這是最簡單也最常見的一種布置。弟子們唯有時刻警覺,精神繃緊到極點,才有希望避開無處不在的幻陣入口,至於幻陣中的設置,那就更是無奇不有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她的神識水波般朝四周擴散而去,最終停頓在了街角陰涼處的樹下。

那裡停著一輛車,車前沒有拉車的馬,錦簾低垂,密密實實遮住了車中的人。

景昀忽然明白了穆真人為什麼會讓她來這裡。

因為穆真人以為她想尋訪一位故人。

景昀提步,朝那輛車走去。

她的步伐很輕捷,很優雅,神情平靜如同湖水,行動間衣袖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

她無聲地立在了車前,廣袖自然垂落,麵上幻術自然消解,清秀平凡的五官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冰雪般秀美的麵容。

景昀提在手中的那兩隻雞掙紮半晌,終於沒力氣了,正像兩隻死雞一樣靜靜懸吊在景昀手中。

下一刻,景昀從容地揭開車簾,將穆真人托孤的花公雞塞了進去。

轟隆!

樹下的車中忽而傳來一聲巨響。

景昀紙鳶般朝後飄去,轉瞬間退出了數十丈,遠處車中寒光乍現,一道身影流星般疾飛而來。

雲羅下,景昀揚起了眉。

車中飛出來的那道身影頃刻間欺近,天地間忽而多出了許多墨痕般漆黑縱橫的軌跡,仿佛有人提起墨筆,在空中重重落下。

墨痕交錯如同巨網,當頭籠向景昀,速度快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倘若景昀立在車前一步未退,此刻就要被那巨網當頭罩住,有些麻煩了。

景昀立定。

刹那街道上來往的人群停駐原地,仿佛時間凝固停止流淌。唯有那張巨網傾覆而下,還有景昀眼中那道急速逼近的身影。

她一步未動。

天地間風起,吹拂起景昀的裙擺衣袖,霜衣飄舞,襯著遠處天邊將落未落的如血夕陽,看著有種格外淒清冷寂之感。

墨痕般的巨網落下。

與此同時,景昀抬起了手,食指點向巨網中心。

她的手很纖細,而那張網是那樣的巨大,竟然恍惚中有種足以籠罩天地的氣魄。景昀抬起食指點向巨網的動作,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天真孩童,妄自做著以卵擊石的舉動。

雪白的指尖觸上了巨網。

沒有什麼無形的波動,更沒有什麼靈氣瘋狂翻湧,天地間陰晴不定之類的震撼人心的景象發生。因為在二者相觸的那一刻,巨網就已經消失了。

隻有修為極高、眼力極佳的修行者,才可能看出,在那短短的、快到來不及眨眼的一刹之間,那張巨網從中心開始,寸寸碎裂,化為齏粉,然後消失在風中,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那張巨網有著鯨吞天地的氣魄,隻一眼便能令人心驚震悚。

它的主人該是如何強大?

而這樣強大的招式,卻在景昀輕飄飄一指間化作塵埃。

當然不是因為這張網的主人在景昀麵前弱的像個小孩子一樣,事實上以真實實力而言,網的主人的確遠遠不及景昀,但這裡畢竟是社稷圖,是對方的主場。而景昀現在的實力封存大半,能發揮出的力量尚不及煉虛上境,更何況對方隕落之前,早已經踏足了煉虛巔峰,成為世間有名的強者之一。

景昀能一指破掉這張網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她很熟悉對方的招式。

她和這張網的主人,曾經交手過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