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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商鋪的生意很好,數年來擴張多次,買下了前後左右許多房屋打通,前門處每日生意興隆,客似雲來;後門所在的巷子卻十分偏僻,空空蕩蕩,道路狹窄,顯得逼仄陰暗。
馬車的簾子掀開了。
景昀從車中走了下來。
於是整條陰暗的小巷,都仿佛被照亮了。
她身著宮裙,琳琅華美,冰雪般的麵容稚氣未褪,卻如同日光般奪目耀眼。
“公主慢行。”侍從提醒道。
吱呀一聲,麵前緊閉的後門突然開了。
江雪溪如雪的容光出現在景昀眼中。
他神情清淡,眼底笑意卻難掩,來到了景昀麵前。
“公主。”江雪溪含笑喚道。
景昀笑意微綻。
於是江雪溪的笑變得更加明顯。
門內廳外的台階上,教主站在那裡,遙遙看著兒子愉快的神色,不由自主想起了這幾年自己十分好奇,江雪溪卻從不給他看的那些書信。
他忍不住對著隨侍身後的左護法感歎道:“那些凡夫愚婦都說女兒外向,本座養的明明是個兒子,為何也是如此?”
第116章 116 小世界(十一)
◎江雪溪神情僵住,冰白的麵頰上漸漸浮現出一點緋紅,像是雪地裡飄零的紅梅花瓣,格外醒目。◎
左護法默默低頭不語, 心想少教主再如何外向,您除了忍著又有什麼辦法?
教主當然沒有辦法,即使他是父親, 江雪溪是兒子。
他隻有這麼一個如珠如寶、寄予厚望的兒子, 還能怎麼辦呢?
雖然教主毫無辦法,但他畢竟是魔教教主,西域十二國的無冕君王, 擁有著極大的權勢與難以想象的力量。
他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譬如現在,他看著院門外的畫麵,覺得有些糟心,於是轉身就走,身影消失在了台階之上。
景昀察覺到了院中的動靜, 眼睫輕眨, 向江雪溪身後看去。
江雪溪縱然天賦絕倫, 受限於年紀,武功終究遠不能與教主相比。因此教主無聲無息離開,他並未發覺。
他看一眼空空蕩蕩的台階,眉梢微揚,已經猜到了這裡發生的一切。
江雪溪神色絲毫不變, 對景昀道:“公主,請。”
這扇有些寒酸的後門在景昀背後合攏, 偏僻陰暗的小巷被關在了門麵。
院中景象彆有洞天。
一條潺潺的小溪從院中淌過, 溪水上結起薄薄冰層。
溪旁堆著許多塊巨大的石頭, 並不難看, 像是極富自然韻味的假山。
如果走近細看, 則會發現那些石頭上劍痕縱橫交錯, 深深楔入石頭的紋理當中。
其中威力最大的一道劍痕,竟然將一塊近人高的石頭劈成了兩半。
這個小世界沒有修行者,能以純粹的武功劈山裂石,絕非凡俗江湖客能夠做到。
有能力斬出這一劍的人,即使放在整個江湖中都極少,而這處院落中就有一個。
當然不是江雪溪。
他還年少,甚至年幼。
景昀看著那塊石頭上的陳舊劍痕,眼睫輕動,有些意外。
“感覺如何?”
教主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景昀抬起頭,江雪溪則低下頭,行禮道:“父親。”
教主仍作青衫文士打扮。
他的衣著並不刻意華貴,麵容清秀溫文,看上去像個在書齋中靜靜研習典籍多年的書生。
然而當看見他那雙神采內蘊的眼睛時,往往又會令人錯以為這是位耽於山水之間的風流文士。
當他挑起如墨般的雙眉,雙手負在身後時,則又如同君臨天下的君王。
景昀道:“好刀法。”
教主眉梢微揚,看了看江雪溪:“我這個外向的兒子告訴你的?”
外向這個詞可以有許多種解釋。
顯然景昀和江雪溪並沒能領會到教主話中的意思,因為二人不約而同地顯出了疑惑的神色。
景昀道:“看出來的。”
她停頓片刻,又道:“以劍施刀法,彙聚百兵之長於一身,既有劍勢之輕靈迅捷,又有刀勢之雄渾剛猛,果然不凡。”
這句話說的沒錯。
但這句話是說給魔教教主聽的,從這樣一個小女孩口中說出來,就顯得有些不合適。
教主並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他挑起如墨的雙眉,道:“我兒曾說,你是個習劍的天才,現在看來,我兒的眼光果然超卓。”
景昀對此沒有什麼反應。
她曾經無數次聽過這樣的話,因為她本來就是劍道天才。
不要說在虛幻的小世界裡,就是在她出身的那方世界中,乃至於在仙界,她也是真真正正的劍道天才。
劍之一道,無人能與她爭鋒。
隻憑幾年來,數封信便能做出這樣的判斷,江雪溪的眼光自然非凡。
不知什麼時候,院內的人已經悉數退下,連景昀帶來的侍從都被無聲無息帶了下去。
院中隻剩下景昀、江雪溪與教主三人。
亂石堆成的假山下,景昀站在左邊,教主站在右邊,江雪溪則站在中間。
景昀沒有說話,江雪溪也沒有說話。
教主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沉不住氣,而是因為他正站在自己的領域內,自然毫無顧忌、隨心所欲。
“玉璽在哪裡?”
景昀道:“不在宮裡。”
教主目光微動:“在公主手裡?”
景昀反問道:“這重要嗎?”
這怎麼會不重要?
那是傳國玉璽,是曆代正統的象征。傳國玉璽的下落,足以掀起很多腥風血雨,無論是在廟堂還是在江湖上。
教主道:“當然。”
景昀斂起神色,認真道:“它是我的。”
傳國玉璽是景昀的,那麼它的下落和教主有什麼關係?
教主揚眉道:“公主當初和魔教談生意的時候,似乎不是這麼談的。”
景昀搖頭道:“我可沒有出爾反爾。”
教主說:“公主說要將正統交到我手中。”
景昀指著自己,認真道:“所以我來了。”
什麼是正統?
先帝遺詔是正統,傳國玉璽是正統,那麼手握先帝遺詔與傳國玉璽二者的景昀當然也是正統,而且是地位無可辯駁的正統。
當然,因為景昀是位公主,所以她的正統性就差了點。
景昀自己並不這麼認為,但問題是正統與否本來就不是給自己看的,而是給天下人看的。
天下人不信服,那就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讓天下人信服。
不過現在,景昀在正統性上的瑕疵不是問題了。
正統與否,是要對比出來的。
和篡逆皇位、逼殺君王的白誡相比,先帝獨女、手持遺詔與玉璽的衡陽公主當然算得上正統。
但這還不夠。
教主提醒道:“景氏皇族還在。”
這就又回到了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上麵。
如果景昀是一位皇子,那麼一切都不是問題。
但她是位公主。
因此隻要還有多餘的選擇,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選擇擁立一位公主為帝。
景昀平靜道:“很快就不在了。”
白丞相篡權奪位,多年來精心維護的聲譽喪儘。
白丞相是個很實際的人,既然麵子已經沒了,到手的皇位總要保住。
前朝宗室在他手上,決計討不了好處。
教主讚許道:“當斷則斷,好氣魄。”
這倒並非嘲諷,魔教行事曆來冷酷,景昀毫不猶豫舍棄整個景氏皇族,落在旁人眼裡過於無情,在教主看來卻是十分明智之舉。@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景昀淡淡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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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沉。
白誡奪位,整座京城內外,都已被白氏的人馬牢牢控製,進出城門的管束極為嚴格。
街頭巷尾中,百姓們連茶餘飯後的雜談都不敢出口,隻能三三兩兩交換著目光。
酒樓茶館人跡寥落,商鋪一概關門,路上的行人遠比平時要少,步伐匆匆,不敢在外多停留片刻,生怕招惹禍事。
一隊鐵騎縱馬而來,馬蹄聲有如悶雷滾動。
路中央的小童來不及躲避,嚇得摔倒在地,轉眼間馬蹄碾過孩童小小的身體,消失在道路儘頭。
近來京中管轄極嚴,連帶著魔教教主藏身的那家商鋪都被巡檢司查了數次,若非魔教在這個據點經營日久,有些關係,恐怕不好過關。
“京中隱有傳聞,說先帝之女衡陽公主自焚,又有流言說衡陽公主未死,而是攜著傳國玉璽與先帝遺命逃出宮了。”
景昀心想這流言不就是魔教自己傳的嗎?
江雪溪一手支頤,專注聽著,忽然問:“外麵查的這麼嚴,巡檢司的全部人手都不夠吧。”
下屬一愣,旋即道:“聽聞白、李、崔、陸幾家都出了人。”
李崔陸三姓,是秦國最有名的三個頂級世家,各個都有數百年傳承,清名極盛。
白丞相所在的白家,算是沒落世家,但門庭雖衰,底蘊猶在。
白丞相得到了以李崔陸為首的世家支持,能輕而易舉發動宮變也就不奇怪了。
白誡內能統合世家之力,外能威懾朝堂百官,還能放下`身段和那些江湖人士合作,怪不得能有今日。
景昀漫不經心地想著。
正因如此,所以白誡必須要死。
白誡要死,世家要死,景氏皇族要死。
那些活了太久的龐然大物都要死。
因為如果他們不死,會有更多人死。
這裡看不到發生在街道另一頭的慘相,魔教放出去的探子已經及時將打探回來的消息稟報上來。
江雪溪收回目光,看著街道上那些疾馳而過的騎兵,目光有些冷淡。
景昀的神情則很平靜。
江雪溪不記得,她卻記得。
在過往的歲月裡,他們曾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早已不再稀奇。
不稀奇不代表習慣,更不代表認可。
過去幾日裡,京城裡發生了許多事,驚馬踩踏孩童隻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天穹的陰雲之下,微渺如一點塵埃。
“會死很多人。”教主淡淡道,“這隻是個開端。”
白誡登基,景氏皇族和保皇黨自然被儘數圈禁,等待著最後的處置。除此之外,追隨或支持白家的那些重要人物也如願以償得到了好處,開始攫取利益。
景昀停下筆,將手下那張墨跡未乾的紙推至教主麵前。
紙上寫了一些名字,有些屬於保皇黨,寥寥幾個屬於皇族,還有些看上去與景昀毫無關係。
“就這些?”教主道。
“就這些。”景昀說。
她想了想,解釋道:“父皇留下的人有限,死一個少一個,都很忠心,所以我不想讓他們太冒險。”
教主道:“等你的人把他們弄出來,魔教會安排他們離京,不過在這之前,我們要先行離開。”
不必教主解釋,景昀和江雪溪都明白。
一旦圈禁中的囚徒失蹤,朝廷會立刻進一步戒嚴,他們離京就會變得很麻煩。
儘管京城如今管束十分嚴格,但事實上,宮變以後的這段時間,京城一直處於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
現在離開京城,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