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緩過勁來,再次開口。
他說得很?慢,聲音很?輕,%e8%83%b8腔像一個老化破損的風箱,每次開口便呼哧呼哧地響:“咳咳……我想,他們不是沒有那個戴麵具的條件,他們是一開始就是打定主意?了,要殺光所有人?,所以才?不戴麵具的。我當時想通了這一點,嚇得要命,轉身就逃。他們派過來殺我的隻有一個,我也隻看清了那一個。”
“您說的,是這張圖上的人?嗎?”宋冥從帶來的檔案袋裡,抽出一張打印紙。
紙上,是一張人?臉畫像。
這張畫像上的人?臉,是當年一位老刑警根據他的口供,畫出來的。
“我拿給您看看。”宋冥說著?,把打印的畫像跟他妻子遞來的近視眼鏡,一齊遞到幸存者手邊,以便在最大程度上,減輕他起身拿取的勞累。
畫像上的男人?凶神惡煞。
男人?國字臉,眉毛又粗又濃,下巴上覆蓋著?一層青灰色的胡茬。然而,畫麵上最突出的,是他一雙鷹隼似的倒三角眼,隔著?紙麵,死死地盯著?這個曾經的逃脫者。
接過畫紙的瞬間,宋冥很?明?顯地看到,幸存者的身子明?顯顫唞了一下。
像!太像了!
幸存者瞥了一眼畫像,就緊緊閉上眼睛,本能地試圖通過屏蔽視覺,來阻斷湧入腦海的可怕回憶。這種驚魂不定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他艱難地咽下好幾口水後,才?得以緩和稍許。
這次驚嚇,使得他的妻子對?宋冥投來的目光,都變得沒那麼友好了。
但宋冥沒有收回畫像。
失去從劫匪口中得知真相的機會後,她不得不竭儘所能。每一個機會都不能放過。
幸存者靠在枕頭上緩了好久的神,才?鼓起勇氣,哆嗦著?手,再次把照片拿起來仔細觀察。
兩秒後,他捏著?眼鏡腿的手指鬆開了。他將那張人?臉畫像,放到了他所能放到的最遠的位置,仿佛那是什麼能把人?拉進噩夢的詛咒:“我不會認錯的,就是這個人?。他這雙眼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幸存者仰麵盯著?天?花板,痛苦地喘熄著?:“當時,他向我連開兩槍,要不是他想開第三槍的時候,警察趕過來了,我這條命都不用等癌症來收割。”
身上若是有三個貫穿性的槍口,哪怕不是致命傷,也足以令他流血至死。
即便存活,他仍心有餘悸。
當幸存者從這段慘烈的經曆中,逐漸回過神來時,看見?宋冥微低著?頭,神情晦澀,心中略有動容。
唉,這孩子雖是為追問往事而來,但還是關心他的。
但倘若,這個幸存者知道宋冥內心的真實所想,不知道會不會拖著?患有癌症的病體,跳起來大罵她冷酷無情。因?為,宋冥實際上並非在為他難過,而是在想——
兩槍都沒打中要害,這個劫匪可能對?槍沒有那麼熟悉。
槍法不太準。
而且,能夠在其他劫匪忙於?搶劫的時候,被隨便支使打發走,去解決一個連是否看清他們的臉都是未知數的過路人?,可見?他在團夥裡的地位一定不高。
談話結束的時候,那幸存者已經很?疲憊了。但他看見?宋冥離開時,還是朝她動了動嘴唇。
他說話聲音太小,宋冥沒聽清。
宋冥努力辨認了一會兒,才?從他的口型變化中,讀出了那幾個字:新年快樂。
宋冥腳步一頓。
她怔鬆片刻,也微笑著?回道:“新年快樂。”
儘管宋冥知道,這個深受癌症折磨的幸存者,很?可能連即將到來的春天?,都挺不過去了。
.
即便已經把“新年快樂”提前說了,但是在新年之前,宋冥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包括接下來的這件。
春節將近的時分,街上很?熱鬨,墓園卻尤其冷清。
墓園裡人?少,寒風的肆虐倒是無休無止,甚至有隨著?逐漸升空的太陽,愈演愈烈的趨勢。
在看到母親墓碑前,那個熟悉而陌生的人?影時,宋冥身側忽地卷過一陣風。凜冽的晨風,裹攜著?幾乎能夠結霜的空氣,掀起鬆濤陣陣,在刮過臉頰時,泛起刀割般尖銳的痛感。風拂落葉的颯颯聲中,她覺得自己的眼眸被吹得隱隱乾澀。
“繼父。”宋冥終是改了口。
陌生的稱呼,讓繼父遲疑了兩三秒,才?意?識到她的到來。
見?到她的那一刹那,繼父未語先皺眉,語氣裡是說不出的嫌惡冷淡:“你來乾什麼?不是說好了,要將拜祭的時間錯開的嗎?你知道的,我不想見?到你。”
這樣傷人?的話,繼父不是第一次說了。
宋冥卻第一次沒有感到受傷。
“巧了,我也不想。”她輕輕扯了下嘴角:“但我覺得,您做的那些‘好事’,母親應該有知情權。”
繼父臉色微變,眉頭皺得更緊,目光徑直看向宋冥。
好像要把她剝皮拆骨。
宋冥不偏不移地對?上他的目光,收起了所有表情。繼父作?為心理醫生所具備的專業能力,容不得她輕視。在被篡改記憶這件事情上,宋冥已經在這人?手裡吃過一次虧。
“您這麼看著?我,是在想什麼?”
宋冥麵無表情地譏諷道。
礙於?身份限製,宋冥使用的是敬語。然而,因?是敬語,字字反而更顯得疏離又鋒利:“是在想,您做的那些事情,泄露了多少?還是在想,您都做過些什麼虧心事?”
繼父仇視地盯著?她。不接話。
他默默轉過身來,不動聲色地借助後背,把墓碑上宋冥母親的遺像擋上了。
在遺像的雙眼看不見?的地方?,繼父張開寬大的手掌,隔空朝宋冥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然後猛地收縮,像是要將什麼狠狠攥進手心裡捏住一樣——
他在模擬十一年前,他掐住宋冥脖頸時的動作?。
“我那時候,怎麼沒有把你給掐死呢?”繼父陰狠地說,攥緊的十個手指緩慢地用力碾磨。
他把聲音壓得很?沉很?低。
基本上成了氣音。
以往,宋冥還會覺得呼吸一窒,可就在這時,她看清了繼父手上生出的老年斑,灰褐色的,入眼很?陌生。
她突然覺得,眼前的繼父也沒什麼好怕的。
歲月不饒人?,繼父已不複壯年,皺紋攀上了他眼角,鬢邊也隱隱可見?銀灰色的白霜。那所謂的狠勁在時光麵前,幾乎隻剩下一層虛張聲勢的皮,外強中乾地糊在外麵嚇唬人?。
現在就算宋冥真的給出一個,允許讓繼父掐死她的機會。以繼父的手勁,也未必做得到。
宋冥冷眼瞧著?他:“不回答也沒關係。”
宋冥拿起手機,動動手指操作?了一下,很?快,繼父那邊便收到一條銀行?賬戶進賬短信。
繼父愕然地從手機界麵上抬起頭。
哪怕他不清楚,這筆錢為何從天?而降,但他直覺,這並不是什麼好的信號。
宋冥將彙款成功的頁麵錄屏,當作?證據保存下來:“母親死後,您恨不得對?我撒手不管,花在我身上那些開支,我一筆筆都記著?。之前我是一個月一個月還的,現在想想,何須這麼麻煩,乾脆一次性給齊了,反正也不算太多。”
這筆彙款,徹底結束了他們之間的財務往來。
雖說看似隻是金錢上的斷絕,這筆彙款在冥冥之中斬斷的,卻遠不止這層關係。
“您記著?,我不欠您什麼。”
宋冥微微一笑,轉了話鋒:“不過,不需要為我擔心,因?為我查到,母親在跟你結婚前,以她個人?的名義找了信托機構,給我留下了一筆可觀的財產。雖然您也許因?為想自己貪了,沒告訴我,但既然是母親留給我的,我絕不會少拿。”`思`兔`在`線`閱`讀`
本就該屬於?她的東西,一分一毫,她都不會讓。
第107章 致命殷紅24
歲末的凍風刺骨, 而宋冥的笑容比這墓園裡的風,還要冰冷。
那冷意,從失望中決絕地滲出。
蔓延開冰淩。
宋冥望著被繼父擋得嚴嚴實實的墓碑,尤嫌對他刺激得還不夠:“忘了告訴您, 您年老之後的贍養錢, 也彆想從我這裡?掏了。”
宋冥話音冷然:“以前是我未成年,在起訴您這方麵礙於情感和情況, 需要考慮到很多限製。然而, 現在我沒有這些顧慮了,以我手?裡?掌握的證據, 雖然還達不到把您送進去的程度,但?區區不付這贍養金, 還是足夠的。”
僅僅是繼父三?番五次對她的虐待行?徑,已足夠解除這段繼父女關係了。
“好啊。你真是你生父的好女兒,跟他簡直一模一樣?。”繼父深深地打量了她很久, 嘴角泄出?一聲冷笑:“繼承了他的好皮囊, 也繼承了跟他一樣?薄情寡義的心。”
繼父的目光, 最終停留在她的桃花眼上。畢竟曾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太?懂怎樣?刺痛宋冥:
“你這雙眼睛, 就跟他很像。”
都是雙多情勾人,實則冷酷到極致的欺人眼。是毒蛇鱗甲表麵令人神迷的花紋,是會結出?毒果的鮮花。
宋冥的母親,便是被這似錦的繁花所迷惑,因此在謊言中吞下毒果。
腸穿肚爛。
“宋冥,你根本不配得到愛。”繼父以一種惡毒的口%e5%90%bb詛咒:“你生父薄情寡義的基因, 流淌在你的血液裡?,愛上你的人都會像你母親一樣?, 被害得遍體鱗傷。”
繼父這些話,意在又一次提醒宋冥,她本就不應該出?生,不應該存活。
但?是,那又如?何??
“我生理?上的父親是誰,本就沒有我選擇的餘地。”宋冥禁不住嗤道:“更何?況,縱使我生父拋妻棄子,在道德上為人所不齒,您的所作所為,也沒有比他好到哪裡?去。”
半斤八兩,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彆再自欺欺人了。”宋冥走?到母親墓前,無?視繼父猙獰的神情,把他捂在石碑上遺像上的手?,一個一個指節地掰開:“如?果母親泉下有知,知道您做過什麼,一定對您失望透頂的。”
繼父不希望母親知道這些,但?她偏要讓母親“知道”。
當屬於繼父的那隻手?,被她從相片上撕下來後,黑白遺像上母親的麵容,終於顯露出?來。
遺像上,母親溫柔微笑著。
然而,由於繼父的作祟,宋冥卻回憶不起,這張臉曾經對她展現過的慈愛與溫柔。
隻有“四一九”案的案發現場裡?,母親在恐懼中顫唞著手?,捂住她的眼睛,為她擋下子彈的那一幕,在宋冥腦海中越發清晰。而如?果不是前不久,她在相似情景的刺激下回想起這些,這份記憶將會被繼父永遠地掩蓋下去。
絲絲涼意順著指尖,從花崗岩的墓碑鑽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