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會守著白天這條線不讓他邁過去。
“都能天地直見證了,為何不能公平些,月見證過,日怎麼不能見證了?怎就不興讓太陽見一見呢?”
“啊——”沈元夕扯了身上的鬥篷,裹住了三殿下的腦袋,“不要再說了,這是什麼好事嗎!還要放太陽底下讓人家看,這也太不知羞了!”
“它要想看呢?”
“你要讓它真說出想看兩個字,我天天陪你讓它看!”沈元夕氣笑了。
“想看。”三殿下說。
“你是太陽嗎?”
三殿下清了清嗓子,掐著聲音道:“嗯,想看。”
沈元夕掀起披風,對著三殿下一張微笑的臉,一邊心動,一邊罵他:“玩!還玩!根本就不算!”
“等著。”三殿下說,“等太陽再升起來,我必然能讓你聽到它說這兩個字。”
第69章 好馬
雲星在距離海州境不到百裡的山坳裡, 待了幾天了。
這個山坳裡野竹瘋長,前一陣子剛下過雨,塌了幾處房屋, 活著的都遷走了, 隻剩一戶蒼黃小竹屋。
入夜雲星點上燭燈, 出門汲水。
溪流隻剩三指寬, 悄無聲息地淌過此處,雲星跪在軟沙之上,耐心等著溪水流滿竹筒。
竹葉沙沙響, 兩抹身影倒映在溪水之中,雲星抬起頭, 淡眉微微一動。
“三殿下……”
三殿下背著熟睡的沈元夕, 從半刻鐘前就站在竹林中觀察他了。
但雲星無知無覺。他退去了幽族的骨, 變成了個察覺不到血動的普通人。
“怎麼在這裡。”三殿下輕聲問。
“抱歉。”雲星取出懷中的信件, “我沒忘記要送信,隻是路過此處時, 看到了跟我曾有一麵之緣的姑娘,我想把她送走後再去送信。”
三殿下並未指責他,收起信, 問雲星:“什麼樣的姑娘?”
“八十年前, ”雲星說, “跟著父親送鹿, 那是他們父女倆第一次來, 她站在小門外, 我給了她父親錢後, 還分給了她一籠還熱著的糖糕。”
小姑娘那年才五歲, 是第一個領完賞說了吉祥話後, 還敢問他,老爺爺你腰這樣弓著不疼嗎?
她年紀太小了,好像不知道怕。看著黑鬥篷紅眼睛老得可怕的人,想到了她自己的爺爺,腰背離地麵越來越近,最後像被風吹走的枯葉,再也沒見過了。
“半月後,送鹿人又換了,我問管事,上一個帶姑娘的哪去了,管事說,養鹿的死了,至於姑娘,無父無母,也沒地方去了,送給遠親寄養了。”
他汲滿了水,盤好竹筒上的線,拎回了破敗的小竹樓。
“殿下,也就今天了。”雲星說。
聽到故事後早就醒過來的沈元夕伏在三殿下的背上,一雙眼睛在夜色中閃爍。
她揉了揉眼睛,輕輕問三殿下:“屋裡,是那個小姑娘嗎?”
三殿下拍了拍她的手,輕輕落在竹屋前,讓沈元夕望了一眼。
屋裡的竹床上,蜷縮著一個小老太太,乾瘦衰老,像秋日乾枯的黃草葉,雲星喂她喝了點水,才有了點呼氣聲。
那種四處漏風般的呼吸聲和半張的癟嘴,昭示著她的壽命即將走到儘頭。
沈元夕推了推三殿下,示意將自己放下來。
“是病了嗎?”沈元夕輕聲說道。
雲星說:“不,是老了。”
他送信經過此處,見一個小老太太摔在石溪旁,他上前攙扶了一把,認出了八十年前,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小姑娘。
她寄人籬下,早早嫁人,生下許多兒女,又一個個離她而去。
她長壽,挨過了八十多年,漫長孤寂。
雲星問她,你還記得小時候,給三王府送了鹿嗎?
小老太太渾濁的眼睛裡亮起一簇光,像個少女,無牙的癟嘴咧出一抹懷念的笑。
她含糊不清地說著爹爹,又道,糖糕。
那年冬夜,糖汁飽滿還熱乎的糖糕,是她八十多年的人生裡,忘卻不了的美味。
隻有那一次,從此之後,無論是食物還是生活,都嘗不到那樣的甜了。
雲星留了下來。
他知道衰老的滋味,八十年前的一句問話,風一樣的緣分,他想補圓了它。
“要我遇到她,想起她,應該是天道的意思。”雲星說道,“它想讓我看到,我仍然會走上衰老的路,會像人這樣枯死離去,死也死不乾淨,最後還要留下一把骨頭。”
太陽緩緩升起,而竹床上的老人慢慢安靜。
她的嘴張著,仿佛昭人的魂魄,就是從這裡,飛出去,散在太陽下。
離開了竹屋後,三殿下問雲星:“你想怎麼死?”
“沒想好。”雲星說,“執晴沐光是突然消散的。我隻知道他們離開了,但又覺得不真切,等我找遍了幽地每一寸山後,我才明白,他們是真的不見了。我沒想過自己的死法……”
他看向沈元夕,問她:“我們說這些,你不怕嗎?”
沈元夕搖了搖頭。
“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我爹的懷裡,見過人的頭腳亂飛,那時我爹說,能有個安葬處就是好死。”
雲星忽然綻開一種寂寞的笑。
“不,我並不是指死……”雲星對她說,“五年十年,你還察覺不到。但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等你現在認識的見過的,全都化作塵土,看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從總角到耄耋,你一定會怕。”
沈元夕愣在原地,她不太明白這樣的話,但她沒來由的,覺得淒涼寂寞。
三殿下默不作聲。
雲星道:“既然在這裡碰到殿下,信應該不必我送了,我不會回華京,我要繼續走。”
“停下來不再走動時,記得寫信給我。”三殿下隻是微微點頭,拉起沈元夕走了。
沈元夕神色呆愣,好久沒能回神。
竹林又深又長,這段光影交疊的路好像走不到儘頭。
三殿下叩著她的手,仍然不出聲,默默陪她走著。
“殿下。”沈元夕拉著他停了下來。
三殿下輕聲應了,垂眸看著她,那雙紅色的眼眸平靜無波,但幽深的眼底,卻蘊著愧疚。
“殿下是不是有話要說。”
“並不是時候。”三殿下道,“說早了,你會忘記。等到時間久了,你想同我說了,我會與你說。元夕,長生並不是好事。”
這句話,沈元夕本應聽不懂,可她又莫名知道,自己心底是聽明白了的。
“浸月早就瘋了,若非我母親,他可能早就心滅成灰。而我母親,才短短三百年,就已經活膩了。他們如今還在,是因不願對方消失,並非是怕自己消失。”
“……不一樣嗎?”沈元夕問。
“不一樣。自己活膩了想走,但牽絆還在,若狠下心走了,對方也會隨自己而消失。浸月厭煩了自己,卻不願母親消失,對於千年而言,她還年輕。母親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她也倦了,但她從不說出來,因為還不舍得浸月消失。”
就這樣,厭煩著長生,卻又眷戀著對方。在漫長又短暫矛盾撕扯中,陷入長生的折磨。
“我不知……你能堅持多久。”三殿下摸著沈元夕的頭發,“對不起。”
沈元夕茫然抬手,不懂他為什麼要向自己道歉。
她現在能體會到的,還是快活和滿足。等五十年,一百年過去,真的會嘗到這種可怕的痛苦嗎?
“說起來,你有沒有好奇過,除開被殺,我們這些能活千年的幽族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自然死?”
沈元夕搖頭:“我想過,想不明白就沒再想了。”
“是血。”三殿下道,“飲血食血,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等到了萬事俱滅索然無味的時候,血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一旦心血也滅了,我們就會消失。”││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沈元夕啞聲問:“我也會嗎?”
“等你不再迷戀我,疼惜我……”三殿下笑道,“萬念俱灰的我,可能就會消失在月色下。到那時,失去我血液庇護的你,也會同我一樣消散。”
這樣的同生共死,你怕嗎?
沈元夕沉默了好久,突然抱著腦袋搖了搖,問他:“你剛剛是不是在耍我?”
什麼叫不迷戀他,疼惜他,他就會萬念俱灰?
三殿下哈哈笑了起來。
“怕你覺得太沉悶,果然還是被你聽出來了。”他抱起沈元夕,喜笑顏開掂了掂,埋在她頸窩咬了一下。
“所以,說這些還太早,我們連大婚還未辦,蜜裡調油的,講這些不合時宜。”三殿下眯起眼笑著。
沈元夕摟住了他的脖子,雙目清明,平靜道:“這時候說也並非無用,我想,我能理解雲星說的那些話了。初聽會感到奇怪,可想到雲星過了那麼多年,他肯定和我想的不同……”
三殿下幽暗的血眸中,萬千情緒翻湧著。
最令他心動的,就是這樣通透的沈元夕。
那天月下初見,他對上她的一雙眼睛,就知道,她一定會懂。
“或許……”三殿下道,“我憂慮得太早。你應該會比我母親要更適合這種漫長的日子。”
“殿下。”沈元夕問,“執晴是和沐光一起消散的嗎?”
三殿下道:“聽說是。”
浮燈總以為,能和執晴一起消散的是他。可後來才知道,執晴不願活下去了,甚至可以拋棄他的挽留。
而懂她所想的,並不是他,而是沐光。
他們才是同生共死的一對,自己隻是短暫的出現在執晴的一生中,讓她稍稍駐足。
沈元夕問他:“感情好的,才會同生共死嗎?”
“是一體。”三殿下道,“真正的夫妻,走著走著,就合二為一了。懂你所想,想你所願,一體共生,攜手消散。”
他露出向往的神色。
“這是我們追求的極致。”
沈元夕倚在他肩頭,輕聲道:“像情種……”
“本就是。”三殿下微笑道,“月光凝成的幽族人,本應如此。隻是有些不懂,有些忘了而已。”
三殿下帶她歸京,這次返程走走停停,用了三天。
第三日的清早,終於趕到了京郊側南門,販夫走卒挑擔進城。遠遠的,一匹白馬緩緩走來,停在了三殿下`身旁。
他摸了摸這匹馬,解了幻陣,馬套的車完好無損。
三殿下扶著沈元夕上了車,慢悠悠晃回了三王府。
近日天氣轉暖,到了白天,他越發困倦。
打著哈欠將馬解了韁繩,沈元夕跳下馬車,被眼尖的小福嫂瞧見。
“昨日將軍送的東西才到,你就回來了。”小福嫂開心說著這次將軍送的新奇玩意,“快些去瞧瞧,還有活魚,是海裡的,有很漂亮的尾巴,是將軍裝在琉璃缸裡運回來的……這下得好生安置了,可不能像之前那樣……”
三殿下解除了白馬的傀儡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