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敖點頭,見門口遼東王妃的身影,站起身來拉著爹娘坐在上座,驟然跪下。
“爹娘為我低聲下氣到處求人,是我不孝;陸府為我奔波勞走備受指點,是我不義;郭家以至寶相救,是我不仁。”
“我自認對得起天下人,卻獨獨辜負在乎我的人。”
薛敖像是想起了什麼,吐字艱難:“阿寧那般坦蕩通透的性子,若不是被逼的沒法子,怎會遠走他鄉,是我自大,總以為她會一直陪著我,不離左右。”
“爹娘,滿城人都知我與阿寧已定親,卻還會叫人對我心存綺意,是我做得不夠。”
“若一開始便坦坦蕩蕩地昭告世人,我薛敖有主,我薛敖認準她了,如今又怎會這般?”
日光陡然映在薛敖的半邊臉上,金光煌煌下,是少年清澈透底的眼睛。
他看向高堂,叫人恍然間發覺從前的莽撞少年也有了平坦可靠的肩膀。
隻是他依舊年少意氣。
“阿寧救我一命,郭家也救我一命,有朝一日若他們要我以命來償,我定拆了十三,袒露膛心,雙手奉上。所以我折了這條手臂,再讓世人看我笑話,趁著尚未定親,能叫郭家全身而退。郭大夫人知道我的用意,已說不再與我議親一事。”
“眼下四月了,我應與阿寧的草蝴蝶,非還不可。”
他說,不做不休。
曆經世事的遼東王看向座下,透過少年他驟然發現臨近四月,遼東已數日無雪,門外雀鳥開始喧鬨,廊下冰雪融水,楊柳拂堤,春色乍現。
雲消霧散。
良久,他開懷大笑,大聲道:“你小子有命,來了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薛敖猛地抬起頭,見薛啟瞥他一眼,“藺太後病中,陛下召各地藩王遣人進京祈福。”
薛敖跳起來,一雙圓眼亮的驚人。見他如此,薛啟拍拍身側圓椅,示意人坐下,又從衣襟內掏出一遝子書信。
“你可知鬥鬼場你叫人三叔的那位是誰?”,薛敖搖頭,薛啟接著道:“那是我的義弟,偃月關的守關大將喬山。”
“十七年前,北蠻進犯,陛下派了一位藺家的公子來遼東與老三一同守關,可那藺家小子腦滿肥腸,竟在老三偷襲北蠻大營的時候失守關口,他棄關而逃,還將老三兩歲的女兒送給了布達圖。”
薛敖捶桌,聽薛啟咬牙切齒,“那日布達圖兵臨城下,手中抓著兩歲的小姑娘,問老三是要偃月關還是女兒。”
偃月關如今安在,結果可想而知。
“那小姑娘慘死在鐵蹄之下,老三的夫人大受刺激,就此離了他。老三後來抓到那個藺家子,將人亂戟刺死在長街上”,薛啟嗤笑了聲,“藺家勢大,瘋了一般要殺他,我不得已提前下手將人關在了鬥鬼場下。”
幾人都麵露不忍,薛敖心想難怪這人屈居地下,一身本事隱世不露。
“老三的夫人與他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薛啟頓了頓,“她走後老三渾噩度日,每年都會寫上一封家書,十七年,十七封。”
他將這一遝子書信放在薛敖掌心,“聽聞那姑娘後來去了上京,你此番前去,替他尋上一尋。”
“若那人過得好,你便不要叨擾,若她過得不好,便將人帶回來,給她看看老三這些年寫的東西。”
“敖兒,家書抵萬金”,薛啟看他,鄭重問道:“你可能做到?”
薛敖點頭,“必不負所托。”
薛啟拍他肩膀,舒了一口氣,“你適才所言,我聽的一清二楚,雖有些稚言稚語,但是——”
“我兒仁義,赤子難得”,他生平第一次在薛敖麵前露出慈父模樣,“為父者傲之。”
...
郭府內,屋外天光已暗,雲霞滿天,屋內繡羅金帳,熏香珠簾,正是郭茵的閨房。
如此一看,編知郭大夫人有多寵愛這個費力尋回的女兒。
“既然薛家出了手,也省得我們再費力弄黃這事”,其貌不揚的丫鬟看向鏡中麵色平淡的郭茵,“你不是真喜歡上那小霸王了吧?”
喜歡?
郭茵眼前浮現少年明%e5%aa%9a無霾的笑臉,搖了搖頭,“怎麼可能。”
丫鬟拍%e8%83%b8口,“那就好,主子隻說要我們攪黃薛陸兩家的親事,可沒說要真把你搭進去。”
郭茵點頭,問:“何日啟程回上京?”
“就這幾天。”
郭茵看向鏡中楚楚可憐的自己,兀地笑了一下。
第28章 少年郎
春闈放榜那日,阿寧正跪在菩薩麵前,嘴裡嘟嘟囔囔著再去捐個金身。
橘意小聲笑她:“姑娘這再多給菩薩塑幾個金身,咱們大公子也隻能考一個第一啊。”
“也對”,阿寧點頭,臉頰上的肉鼓了鼓,“瞎說什麼!怎麼在佛家眼前打誑言。”
話音剛落,就聽門“咣”的一聲被推開。
“表姐!放榜了,放榜了!”
孫嫋嫋額頭都是汗,像隻小豹子一樣衝了進來。
“你急個什麼?”,身後的孫群芳也小跑著過來,細細地喘氣,“阿寧怎麼了?”
被孫嫋嫋這麼一驚,阿寧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捏著%e8%83%b8`前的衣襟,麵色發白。
隻不過這次卻沒人在她後心貼上一塊溫熱的炭。
橘意忙把人抱在懷裡,順著脊背輕輕地拍。孫嫋嫋也知道自己惹了禍,小心翼翼地盯著,見阿寧深吸了幾口氣,急急詢問。
“可是中了?”
孫群芳笑道:“自然是中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寧喜的站了起來,“我要再去給菩薩捐個金身。”
須臾間府內鑼鼓喧鬨、門庭歡騰,小廝婢女的喜呼聲直接傳進了房內。
阿寧望向門外,正巧看見齊國公夫人大步走了進來。
“阿寧,你這孩子怎的還在這杵著”,她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細褶,“鶴卿中了會元,他連中解元與會元哪!這孩子真是...”
話音未落,阿寧提高聲音急問:“會元?!”
她雖是相信陸霽雲的才學冠世,但會試場內多少碩學,她又怎敢篤定兄長能再摘一元,更何況還早聞渝州有一位藏鋒蓄銳的才子。
齊國公夫人看小姑娘驚的眼睛裡起了一層水霧,樂的在阿寧光滑的下巴上摸了一把。
“第一!會元!你兄長是大燕第一個連中解元與會元的鶴卿公子!”
清幽古樸的亭廊下,一排白鶴自水麵鳧回,打濕了陸霽雲的衣角。
他苦笑地看著身前捋胡子的帝師,“太傅,這般將我從堂下捉來,可是有要事?”
“百司諸社,萬稷廟堂,經之緯之,矛也盾也,都不如你鶴卿公子的景星麟鳳、天縱奇才啊!”,帝師拂袖轉身,“鶴卿,你可知你策問上的一句‘立綱飭法、敕謾責糜”,要為自己惹來多少禍事!”
陸霽雲見他如此,跪下恭聲道:“太傅對鶴卿有知遇之恩,鶴卿不敢欺瞞太傅。策問能被傳出已是蹊蹺,太傅心知大燕的水麵早就積浪蓄濤,而我,若想擁水而上,不得不如此。”
“太傅,剛中而應,行險而順”,陸霽雲看向他,鏗金霏玉,洋洋盈耳。
“我欲乘扶搖,北海賒可至。”
...
紅衣少年跪在佛山,香火繚繞,青燈禪音,窗外竹林簌簌作響,斑駁暗影打在他腳下。
那影子順著他的脊脈爬上滿頭烏發,他睜眼直視上方的大佛,鳳眸中無一絲虔誠。
謝纓心中訕笑,像他這般人,怕是連焚的香都會被佛祖嫌惡晦氣。
天生惡骨。
“阿奴哥哥”,身側跪著的阿寧小聲喚他,“你也求一支簽吧。”~思~兔~在~線~閱~讀~
“你彆光是陪著我來給兄長還願,自己連個平安都不求,清淨寺的簽解最準不過,你先來呀。”
她聲音溫軟,聽得謝纓無法拒絕。
小姑娘盯著他晃動簽筒的手,口中振振有詞:“喜鵲報喜,祈吉祛凶,上上...”
話音未落,一支木簽掉到二人中間,簽文一麵朝上,那三個字大的晃人。
見阿寧盯著地上,一對梨渦消失不見,眼角都落了下來。謝纓歎了口氣,欲拾起那簽,“阿寧,我不信...”
“再來”,阿寧抬頭,清亮的眼睛映的他心頭一顫,“再求一次。”
謝纓拗不過她,隻得又輕晃手中簽筒,少頃,清脆的碰撞聲響徹佛下,香燭微曳。
“...”
“再來。”
小姑娘幾乎要哭了出來,她抿著嘴,頭也不抬的急聲道:“再來!”
一連五次,當一側的小沙彌都要上前勸阻時,一支簽掉到了阿寧的手上,“上上簽”這三個字文叫她跪直了身。
阿寧將前麵的四支握在手裡,唯一的一支好簽扔給了謝纓,她抓住謝纓的袖口,笑意盈盈。
“喜鵲報喜,祈吉祛凶。平安吉樂,無疆之休。”
敢在天子麵前縱酒鬨事的少年卻在一個姑娘麵前失了神。
“該你求了”,少年喉結滾動,“我來替你放回...”
阿寧打斷他,搖了搖手中的一把簽,“否極泰來,四支下下簽是給我的大福氣,多謝阿奴哥哥。”
風吹林動,發隨風停。
謝纓從她沒有任何發飾的頭發看到彎彎雙眼,再從頰上鮮潤看到兩側甜甜的小圓坑,目光兜巡之餘不免注意到阿寧粉白的手指正掐著自己的袖口。
明明他們二人沒有任何觸碰,可謝纓卻覺得那指尖像是被自己的紅衣染上了色,嫩紅的青梨子香沿著他的手臂爬到心口,“嘭”的一聲在全身湍滾出倒流的情愫。
不動聲色,卻震耳欲聾。
過去的幾年終於在此時融化成河,幼年的總角相伴,少年的魚書雁帖,悄無聲息地在他血脈裡跳躍。最後他望向姑娘清澈乾淨的眼底,一切的沸騰與叫囂都霎時變得平緩溫熱,刻進骨髓。
“你不必求這”,他斂眉靜氣,像是佛祖座下英氣豔麗的蓮,“我護著你。”
二人走出佛堂時,門口等著的兩個小童早已等的焦急不耐,見人出來,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
謝纓隨手拍了一下謝小虎的大胖腦袋,看向阿寧,“過幾日上京可就熱鬨了。”
謝纓小心地替阿寧帶上帷帽,紗霧微攏,叫裡麵的阿寧看不清謝纓眼底裡藏著的暗色。
阿寧疑惑道:“為何?”
“你不知道他...?”,謝纓頓了頓,“沒什麼,隻是過幾日便是春棠節。春盛棠怒,百姓歡慶,屆時自然熱鬨非凡。”
據傳曾有神女自綠雲山上的一株海棠上幻化成春雨甘霖,潤澤人間,故而每年的四月初七便定了春棠節,這日的男男女女結伴而行,賞花踏青,以敬句芒春神。
阿寧覺得這帷帽有些沉,晃了晃腦袋,“可太後娘娘病重,這般賞玩好嗎?”
“彆動”,謝纓輕聲道:“這兒的花多,一會又要發癢。”
他正了正小姑娘腦袋上的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