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一身寬鬆運動服,行裝簡單地走出來。
她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報出地址:“麻煩去北城體育大學。”
車到門口,已經有幾位領導等在那裡,保安驚呼:“聶教,您怎麼回來了?”
已經42歲的聶青剃了一頭短發,黑發間藏著許多白發,她胖了很多,臉是圓潤的,卻不顯柔和,蹙在一起的眉頭令前來接待的幾位心裡都捏著一把汗。
聶青也記得保安的名字,打了聲招呼,然後與領導們握手。
她很直接,第一句話是:“我想跟譚婧談談。”
領導打馬虎眼:“裡麵說,先進去喝口茶。”
於是,聶青又坐在了她熟悉的辦公室裡。
這個隊伍,這棟樓,是她願意為之獻身的地方。
領導笑著:“怎麼突然回來了?身體還好吧?”
聶青說:“當然要回來,我知道你們想怎麼辦,但我不允許,絕對不允許。”
領導:“可這……你也是這裡出去的,應該知道最終得有人擔下這件事。”
聶青:“誰犯錯誰擔,我可以作保,嶽佳佳絕對沒有教唆隊員用這麼不正當的手段去比賽!誰敢動她試試,豁出這張老臉我也要為她討個公道!”
領導:“哎呀聶教,你彆急啊。”
聶青:“咱們國家第一枚奧運金牌是她拿的,她雖然退役了,但這份功抹不去吧?”
領導:“是是,那是肯定的。”
聶青:“她帶著隊伍拿了多少獎牌你們數過麼?我數過!她帶出多少好苗子你們知道麼?我知道!我還知道你們打算從意大利引外教,但你們想過沒有,這麼做要寒了多少人的心?不止我們,體操隊蹦床隊都看著呢!”
領導:“那不能這麼說,無憑無據我們也……”
聶青打斷:“甭跟我來這套!讓我見譚婧!我倒要聽聽她怎麼說!”
領導為難,聶青也不退讓,最終對方說要請示一下,一個小時後,聶青見到了譚婧。
...
嶽佳佳接到老喻電話時正在家裡發呆,老喻吼著:“你老師回來了!為了你把咱們這兒攪的天翻地覆,我靠可帶勁了!”
嶽佳佳一個翻起來,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跑了出去。
按照規定她進不去,隻能問門口保安大叔借了張板凳,安安靜靜坐在保安室裡,外頭太陽很大,她一動不動盯著強光下的地板,沒一會兒眼就花了,酸澀極了。
房間裡,譚婧對聶青很忌憚,往沙發裡縮了縮。
聶青問她:“你最喜歡哪個運動員?你的偶像是誰?”
譚婧不說話。
聶青了然:“是她吧?”
譚婧深深埋下頭,緊張地攥著手。
“她是所有學這個的孩子心裡的一麵旗,她不能倒。”聶青的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到了這種程度,她還想保你你知道麼?你不該撒謊。”
“我沒有……”譚婧狡辯。
“發育關不好過,但很多人也熬過來了,你不是個安分的孩子,拒絕不了誘惑,我知道你的藥是怎麼來的,這很好查,你逃不掉。”
譚婧慌張地看著聶青,又被她的目光蟄得羞愧,匆匆低下頭,無意識地重複著:“我沒有!”
聶青加重了語氣:“現在事情鬨這麼大,她救不了你,你的結果一目了然,但她還可以走很遠!你錯就錯在沒聽她的,你應該聽她的,應該永遠相信你的老師,她不會害你,她當年就是這樣,無條件相信我才能走到現在。”
譚婧被激怒了:“教練就隻是教練,教練都是自私的!我如果練不好就會被淘汰!我是為了我自己,除了我,沒人會為我考慮!所以我沒錯!彆說的像再生父母似的,你們不合的事全隊都知道!肯定是你對不起她,不然為什麼要躲到國外?”
提起往事,聶青有片刻的失神,但她很快反問:“你家條件不好吧?”
譚婧眼眶紅了。
人的出身注定了很多事情,有的是性格,有的是思想,有的是跨越不過的鴻溝,如果自己無法突破這層枷鎖,人生的路將會走的很艱難。
這個16歲的女孩在聶青麵前無所遁形,那種刻在骨子裡的自卑讓她快要發瘋。
“你有想過你每個月的補貼是從哪來的嗎?”
譚婧隻能承認:“是嶽教為我申請的。”
“不。”聶青搖搖頭,“是她從自己的工資裡貼補你的,隊裡並沒有這項補貼。”
譚婧瞪大了眼,不相信。
“你心安理得拿了很多年。”
譚婧:“我不知道……”
“她不會讓你知道,你一點都不了解她,她就是這麼傻的一個人。”聶青這話說的看似不讚同,其實更多的是讚美。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錯了就是錯了,不該用更多的錯誤去填補,你欠她一個公道。”
譚婧放聲痛哭。
...
女孩的哭聲太過蒼悲,聶青出來後站在走廊上,恍惚間以為是五年前,以為裡麵哭的是嶽佳佳。
她用手帕揩了揩眼角,沉沉歎了口氣。
嶽佳佳從保安室探出頭,大聲喊:“老師!!!”
聶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定眼一瞧,那明%e5%aa%9a的臉蛋,那雙透徹的眼睛,確確實實是那個從九歲起就跟著她,一口一個老師的小姑娘。
一眨眼,她都是彆人的老師了。
聶青背過身,待情緒平複後才下樓,嶽佳佳早就等在門口,站的很直,撐著一把遮陽傘,待聶青出來,小心翼翼將傘移過去。
聶青:“找個能說話的地方。”
“附近有個茶館。”嶽佳佳帶路,一路上都在偷偷打量聶青。
她們挨著走,她能看到聶青的白發,能估算到她應該重了起碼30斤,出國前她並不是這樣的。
第92章
聶青同樣也在看她, 他們坐在茶室裡,桌上是四月新茶,福建是個神奇的地方, 那兒的茶喝在嘴裡是不同的味道, 聶青是土生土長的北城人,卻不喜歡茉莉花茶,最喜歡正山小種。
嶽佳佳殷勤地再為老師斟一杯, 朝她軟軟笑了一下。
聶青沒被她的笑騙過去, 落下杯子十分不悅:“你這點心思,怎麼跟那幫人精鬥!”
這話寧放也說過。
“對不起。”嶽佳佳嚅囁著。
她麵皮薄,自己這麼大了還要生病的老師幫忙周旋, 是她沒出息。
聶青見不得她這樣,瞥開眼, 問:“你怎麼打算的?”
嶽佳佳沒吱聲。
聶青兀自替她謀劃:“檢討是少不了,你確實也有失職的地方, 那丫頭天天在隊裡你們一幫人都沒看住。這事國際上風評也不好,所以你檢討歸檢討, 一定得把責任退乾淨, 不然你以後帶的孩子都會受牽連!”
聶青說到這兒,緩和一些:“不過慢慢都會過去……你心思重, 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老師。”嶽佳佳打斷她, 說,“我想休息了。”
聶青一怔, 這才反應過來是哪種“休息”。
她的眉心深深刻下去一道, 麵相愈加嚴苛:“胡說什麼!你正是出成績的時候!我不同意!我不能看著你毀了自己!”
這句話似曾相識, 仿佛回到了嶽佳佳十八歲那一年。
一時間, 師徒倆都沉默了。
聶青看起來愈加蒼老。
許久, 她強打精神,語重心長地勸著:“我知道這次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你手裡幾個孩子資質都很好,調/教幾年,能拿牌子。”
曾經,這也是嶽佳佳的奔頭,她隊裡有幾個孩子特彆努力,她想為他們指路,想讓他們站在最高的領獎台上,可一瞬間,她覺得沒意思透了。
“老師,我長大了。”嶽佳佳伸手牽住了聶青。
聶青靜靜看著她,緩緩點頭:“是,你長大了。”
她再也不能為這個小丫頭做選擇,再也不能把她鎖在隊裡,用沒有儘頭的訓練磨光她的難過。
“你還恨我。”聶青說。⑩本⑩作⑩品⑩由⑩思⑩兔⑩在⑩線⑩閱⑩讀⑩網⑩友⑩整⑩理⑩上⑩傳⑩
嶽佳佳搖搖頭:“我本來想等這件事有了結果就去看您。”
她看見聶青寬鬆的衣領裡露出一塊白紗布,從皮膚裡生出一條細細的管子。嶽佳佳不知道管子下是什麼,她看著就覺得疼。
她張開手,輕輕抱住了聶青,小心地避開那根管子。
聶青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老師,您身體怎麼樣?我一直很擔心您。事情都過去了,在我這兒,您永遠是我的恩師,沒有您就沒有我。我也當教練了,我能明白您當時的心情,說到底,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怨誰,隻怨我自己沒能把事情處理好。”
聶青悵然,垂眼看見嶽佳佳細瘦的後頸,在美國這幾年,總是會想起她小時候的樣子,胖乎乎的,西瓜一樣的小肚皮,很粘人,張口閉口我有兩個哥哥。
“算啦……”聶青說,“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吧,我老了,不能再錯下去了。”
...
聽證會的前一晚,宋亦打電話給寧放:“是我,我問璿兒要了你的新號碼。”
寧放:“……”
“聶教出山作保,我想事情不至於太糟糕。”
“那個老巫婆?”寧放皺著眉。
宋亦沒有糾正他的用詞,說:“但是佳佳想走,聶教同意了。”
“什麼意思?”
“寧放,她練不了藝術體操了,也要永遠離開國家隊了,她什麼都不剩了。”
電話這邊,有人點了根煙,打火機嚓一聲,又一聲。
宋亦說:“你來,我就把事情全都告訴她,一個字都不會少。你不是恨我麼?我讓你痛快痛快。”
“行。”寧放撂了電話。
第二天,寧放請了假,一早到了北體,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來了。
宋亦開了輛白色進口車,過來的時候朝他摁了下喇叭。
他在國家隊有自己的車位,停好車過來,和寧放一起站在門口。
一下子,就都想起了五年前。
“聶教卸任後去了美國。”宋亦說。
寧放不搭理。
宋亦笑了一下:“聊聊也不行?”
“我不是來聊天的。”
“聶教病了,%e4%b9%b3腺癌,手術是在美國做的,她的化療還沒結束。”
寧放低著頭,心裡什麼感覺都沒有,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待會兒彆刺激她,有什麼衝我來,她好歹是長輩。”
久久,寧放嗯了聲。
一切結束後,嶽佳佳扶著聶青慢慢走出會議室,譚婧追出來,朝嶽佳佳鞠了一躬,淚流滿麵:“教練,對不起。”
“以後彆再做傻事了。”她看著這個小女孩,心裡沒有責怪。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她比彆人幸運的是,她有兩個哥哥。
他們教導她,指引她,鼓勵她,他們是她最大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