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血流乾了,他走的時候沒閉眼。
藥罐從他兜裡滾出來, 他再也不用吃藥了。
他壓在身下保護的小孩長大變成了寧放的樣貌。他同樣在火車上,同樣擋在人民身前, 他不懼死亡,中刀的那一刹突然理解了當年的寧山河。
他是他的兒子, 他們都一樣。
耳邊似乎響起那首《東方紅》,寧放緩緩睜開眼。
他平靜地看著天花板, 知道自己比寧山河命好, 活過來了。
至此,他已昏迷四天四夜。
重症監護室裡沒有窗, 他平躺在病床上, 身上掛滿了監護儀。
他很久沒有這樣悠閒了,突然很想看看外麵的藍天。
“寧放。”大夫叫他。
作為回應, 他眨了眨眼, 下意識舉起手。
寧放是因為救人受傷的, 不管上頭有沒有打招呼, 這裡的大夫也都是一樣的心思, 想救活他,想治好他。
好人就該有好報。
每一個值班大夫都曾與門口的小姑娘交談過,時間越拉越長,他們生怕這位英雄醒不過來,她卻總是溫柔鎮定。重症監護室外每天都在上演生死永隔,這裡堆滿了眼淚和悲傷,但沒有人見她哭過。
她的問題很超乎尋常:“如果醒不過來,他會不會難受?”
大夫說:“醒不過來也就不會意識到難受。”
她淡淡笑了一下:“那就好。”
大夫們雖超脫,但也被她的瀟灑折服。
於是,在四十分鐘的初步檢查後,很多白大褂從裡麵湧出,直到走到外頭他們才爆發小小的歡呼,而差點就在外頭蹲成蘑菇的嶽佳佳懵懂地站起來。
此時天剛破曉,糟糕了一個冬天的霧霾在這一刻散儘,晨曦刺破雲層,綻放溫暖。
她顫唞著手指扒著門,企圖透過玻璃看見寧放,可惜沒看見,但也不要緊,她會一直等他。
24小時後,允許一個家屬進去探望。
大家看向嶽佳佳。
嶽佳佳看向宋亦。
宋亦朝她笑:“我要是進去他能氣得從床上跳起來。”
唐老師、宋老師、劉珊、寧璿全都笑了。
那麼,嶽佳佳作為代表,換上無菌服,踏進了有寧放的房間。
寧放已經被搖起來一些,他看到了時間和日期,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很配合治療,腸子被捅穿壞死而截掉一截應該是很疼的,但任何的疼痛他都能扛下,他遠遠地看見跟著大夫進來的那個姑娘,個頭很高,臉蒙的嚴實,隻露一雙大眼睛。
當她走到床邊,她的眼眶紅了。
他想跟她說話,可他太虛弱了,他們就這樣靜靜看著彼此,直到嶽佳佳的眼淚不斷往下掉,他紮著針的手拿起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哭的更凶。
因為寧放握著她的力氣很小很小,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一直強行鎮定故作堅強,一直告訴自己要勇敢要看開,但不行了,從寧放醒來那刻起,嶽佳佳覺得她沒必要再如此勉強自己,因為她的天回來了。
她終於可以像寧璿那樣肆無忌憚的哭泣。
她隻在寧放麵前哭了十分鐘,因為探視隻有十分鐘。
十分鐘後,她出來撲進宋亦懷裡繼續哭。
宋亦用力抱緊她,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肩膀,沒有喊停。
然後,他們一齊到樓下抽了支煙。
他們彼此都很震驚對方會抽煙這件事,震驚完了就開始笑,笑夠了安安靜靜把剩下的煙抽完,心裡的大石頭穩穩落地。
沒多久,寧放轉入普通病房,是個單間,很大,足夠全家人都在裡頭陪他。
在寧放的記憶裡,從沒有這樣的時刻。
他暫時不能進食,劉珊戴著和唐老師一起團購的老花鏡上網學病號食譜,唐老師帶來一本新書,準備陪護的時候翻翻,宋老師也揣著一本新書,宋亦會小聲與父親討論書裡的內容。
寧璿背著書包占了一個位置,很專心地在寫她的寒假作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哥哥》。
寧放的目光一直盯著門口,好幾次,都是護士和大夫進來查房。
沒有人交代嶽佳佳的去向,每一次寧放臉上劃過失望的神情,大家都默默對視,默契地偷笑。
直到門再一次打開。
嶽佳佳提著熱水瓶踏進來的那一秒起,所有人都忙著收東西。
寧璿囫圇把作文本塞進書包裡,噠噠噠往外走,宋老師牽著唐老師商量一會兒吃什麼,宋亦摟著劉珊說開車送她回去——
他們目不斜視經過嶽佳佳,然後帶上門。
病房突然變得很空,走到床邊的距離很遠,寧放心裡讀秒,這幾秒,是生與死的距離。
直到她終於站在病床邊。
他抬頭看她,盯著她漂亮的眼睛,她癟著嘴,沒忍住,又開始哭。
像是要把前頭二十幾年的眼淚全哭乾。
寧放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去看過你比賽。”
嶽佳佳哭得更厲害。
“隻要有時間我都會去。”寧放說,“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現在想想,我其實一直在等你,以我的方式。”
這個人,換到普通病房也照樣備受愛戴,小護士又來了,探頭瞧見嶽佳佳在,嗖一下關上門。
病房一時間除了哭聲沒有彆的。
寧放捂著小腹,嘴唇蒼白極了,他勢必要說點什麼,要交代一下,最終,他低喃:“你知道,我不是深情的人,但我認定的人這輩子都得是我的。”
寧放的神情倦怠:“從你七歲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都這麼想,我知道我很霸道,很討厭,但要我把你讓出來,做不到。你不會懂這種感覺……”
他的唇角忽然多了一抹溫柔:“很神奇,我的人生因為這個小小的女孩變得很不一樣。”
嶽佳佳微微怔忪,寧放的這句話叩擊她的心門。
她的人生同樣因為那個瘦弱單薄的男孩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有今天。
他們在命運的岔口總是相互交織著,她早就是他的,而他也是她的。他們根本分不出你我。
小時候,她真的很心疼他,當他漸漸成長到能獨當一麵時,她忘記心疼了,她忘記了他曾遭遇過的那些苦悲,她忘記了自己曾允諾的陪伴。
她忘了在愛情開始前,他們是纏繞的枝蔓,是相互依偎取暖的同類。
是寧放記住這一切,他沒有一天忘記,所以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原諒。
他總是吃虧,可他總是不計較這些。
他認為重要的唯有那麼兩三件,他想牢牢抓住,抓一輩子。
嶽佳佳垂下眼,難過得無法呼吸。
寧放喚她:“嶽佳佳。”
她鼻腔輕哼。
“我想問問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女孩的哭聲漸小,卻無表態。
“你說話。”
她淺淺抬起眼皮,看著他:“五年前,我說了等奧運會結束馬上退役,為什麼不願意等我?”
寧放咬緊牙:“都是我的錯。”
“我要聽實話!”
寧放:“我……”
女孩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被子,瞧著凶,其實不痛不癢:“你以後不許再騙我了!!!”
他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那小子說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其實根本不知道?!!!”
寧放不語。
“你是傻瓜嗎?!”
他低頭:“大概吧。”
她一直哭一直哭,站在那兒,不肯坐。
寧放捏著眉心給宋亦打電話:“你是不是有病?人在我這兒哭得要脫水了,我哄不了!”
宋亦說:“還是自私地保留了一部分沒告訴她,希望你諒解。”
寧放:“你乾脆什麼都彆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宋亦:“那你太慘了。”
寧放:“我要是氣死了有您一半功勞。”
宋亦聽見了電話那頭小丫頭肆無忌憚的哭聲,她隻會在寧放跟前泄露自己的脆弱,旁人無可取代。
“還是哄哄吧。”宋亦說完掛了電話。
寧放很想抱一抱嶽佳佳,但他現在的身體情況無法做到,他好不容易拉住她的手,她一動他就呲牙咧嘴表現疼痛,導致她不敢動了,一抽一抽地啜泣。
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給人新生的憧憬,寧放沉默些許,驀地說:“我知道綠王八在哪兒,不哭就還你。”
嶽佳佳打了個哭嗝,和小時候一樣好騙,不敢哭了。
但眼裡還沁著水,既可憐又嬌弱。
她問:“你為什麼偷我小綠?”
寧放沒撒手:“沒偷,你沒時間照顧不是,回頭那王八有個好歹你又得傷心。”
“你連滿滿都沒工夫照顧!”
“我伺候王八比伺候狗殷勤。”
時光倒放,仿佛又回到那年,天台好像是很多年前哥哥的被窩,圍起來,可以說很多悄悄話,可以見到很柔軟的那個少年。
“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我陪著你。”
“想清楚,反悔我就不認你了。”
“想清楚了。”
“行吧。”少年戳戳地上的綠王八,“這家夥我還幫你養著,老了給你。”
……
嶽佳佳感慨良多,主動輕輕抱了抱寧放。
沒起來,就這麼懸在他上頭。
寧放偷偷鬆了口氣,展臂將她牢牢抱住,她跌在他身上,他很疼,卻不放開。
她說:“我們以後彆吵架。”
“好。”
“吵架當天就要和好。”
“聽你的。”
“哥,我會永遠陪著你。”
寧放想了想:“如果以後有機會,出去留個學,你心在我這兒就成,做你想做的。”
藥裡有鎮定安眠的功效,寧放流那麼多血虛得狠,護士進來打過一針他就沒怎麼說話了。
他一直牽著嶽佳佳的手不放,掙紮著不睡,她從床頭翻出本詩集,小聲讀給他聽,低頭翻了一頁,再看他,已經睡著了。
嶽佳佳闔上書,靜靜看著寧放。
吵架的時候覺得怎麼都邁不過去的坎在這一刻顯得十分不值一提,他們似乎也成長了,曾經以為相伴一生就是這輩子永遠都在一起,但現在,相伴一生的意義變成了——
陪伴彼此成為更好的人,並且永不停止相愛。
...
後來,病房裡分批來了幾波人。
陸繹捧著一束超級誇張的鮮花來道謝,說欠寧放一條命。
“可彆。”寧放成這樣了也挺囂張,“咱倆犯不著,我的工作就是這個,你這麼說我夜裡該睡不著覺。”
陸繹笑著去看嶽佳佳,女孩的麵龐歲月靜好,她切了個橙,請陸繹嘗嘗,寧放噙著一抹微涼的笑意睖她,她等陸繹走了以後,二郎腿坐在床邊,掰著手指跟寧放數:“你沒醒的時候燕姐來看你,哭的很傷心,哎我一直沒問你,燕姐是你初戀麼?你那時候還有幾個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