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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處 姑娘彆哭 4249 字 1個月前

那往後很多年的一天,花兒坐在額遠河邊,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天的許多來。她隻記得由遠而近的嚎哭聲、呐喊聲、那刀割在脖子上血呼啦淌出的聲音。她耳力太好了,明明躲在深窖之中,那些聲音卻清晰地傳進她耳中。

她不停地抖著,阿婆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沒事,我怕雨水灌進來。

那些人跑起來帶起呼呼的風聲,一直跑到他們藏身的地窖之上,來來回回。他們一動不敢動,躲過了幾次搜查。阿宋睡醒睜眼害怕,哭了一聲,花兒去捂她嘴已經來不及。擋板被揭開,一雙猩紅的眼睛看著他們。花兒看到那人拿著火把,隻要那火把丟下來,這地窖就成了他們的墳墓。

她突然擋在前麵大聲說:“大哥!有話好說!”

她剛剛長開,還穿著白府贈她的那身衣裙,在火把的亮光之下格外嬌嫩。她想起白棲嶺與她說:你以為我無惡不作,卻不知有人茹毛飲血、奸%e6%b7%ab擄掠。你以為我是惡人,隻因你從未見過真正的惡人。

以卵擊石,也要擊。

她爬上窖口,看到那人身後站著的數十人,意識到這將是燕琢城美好的春日逝去了,逝去了。

柳條巷的人都站在那個院子裡,當那人的手伸向花兒,王嬸突然衝了上去。她神誌不清明,嘴裡喊著:“還我小老三!還我小老三!”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花兒看到他舉起了刀,握緊手中的短刀紮上去,已然來不及了。

那把刀刺進了王嬸的腹中,鮮血濺到花兒臉上,王嬸倒在了她的麵前。花兒毫不猶豫將刀紮進那人的心臟,聽到他悶哼一聲,痛快!她哭著想:痛快!

王嬸念著小老三,又念著銜蟬,聲音漸漸弱了。她死了,眼卻睜著。

他們的血順著雨水流走了,花兒擋在阿婆和小阿宋身前胡亂揮舞著手中的短刀,白棲嶺送她的鏢還在她袖口裡,她想:那是他要她留給自己的麼!

當一把刀砍到她胳膊上時,她甚至察覺不到痛、她隻是擋在那裡,對阿婆說:阿婆,帶小阿宋走!

能走去哪呢?哪裡都是鮮血和屍體。柳條巷的活人們大多沒了聲息,屍體錯亂疊在地上,還有人頭在地上滾。花兒想起她做過的那個夢,屍體遍野的燕琢城,成了人間煉獄的燕琢城。

當滿身是血的阿虺衝進來的時候,花兒仿若看到了天神。他身上滿是傷,身後跟著哼將,二人殺出一條血路擋在她們麵前。

阿虺用儘最後一口力氣說:“花兒,二爺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阿虺哥哥…你彆管我們,你帶小阿宋走!”

花兒推他,他卻回頭對著花兒笑:“花兒妹妹,你莫怕。有阿虺哥哥在,來年的生辰麵,阿虺哥哥親自做給你吃。”

一把刀插進他身體裡,他竟拔了出來,揮出去。無論誰想上前,阿虺的身軀都擋在那。他還有最後一口氣,他吊著最後一口氣,直到外頭傳來呼喊聲,他才一頭栽倒在花兒麵前。

花兒搖著他身體,然而她發不出聲音,隻是趴在他身上,用手堵著他如注的鮮血。

“兄弟,我來陪你了。”哼將這樣說了一句,又狂笑一聲,亦倒在了花兒腳邊。

她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了,她的耳朵安靜了,她的心,死了。

抬起頭看到白棲嶺從馬上下來,朝她奔來。他對她說:“跟我走。”

花兒搖頭:“我不走,還有阿婆要照料。”

“花兒,阿婆拖累你了。”阿婆哭著說,待花兒回頭,她已一頭撞向那塊巨石。

花兒尖叫一聲撲上去,阿婆,阿婆,阿婆。

阿婆握著她的手竟然笑了:“走罷。”她說:“走罷!”

而後閉上了眼睛。

後來的花兒還記得那一天,白棲嶺的馬繞著她不知跑了多少圈,對她喊:“跟我走!”

“跟我走!”

她不記得他是不是哭了,但她記得他的神情:白二爺心疼我,她想。白二爺心疼我了。

她沒有跟他走,她有了家仇、也有了國恨,她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燕琢城,要讓我的鮮血染紅額遠河。我要讓我的恨意順著額遠河流淌至天邊。隻要我的恨意還在,那些人就永遠不會贏。

我要殺儘那些人。

殺了他們。

白棲嶺將她抓到馬上,那馬載著他們瘋跑。他的手臂緊緊環著她瘦小的身軀,在她耳邊對她說:記住這陣風,記住,總有一天,風會把我帶回來!會把我帶回燕琢城!

她的淚水被風吹乾了,隻剩哽咽,她說:白二爺,我懂了,我懂銜蟬為何要去京城,我懂你為何要以身犯險,我懂了,從此我們分開了,但我與你,是同路人了!

她站在那,看著他再一次離開。

腳下是被鮮血浸染的土地,眼前是一座荒蕪的城池。

春,逝了。

第一卷 結束了

卷二:山河故國

第41章 額遠河硝煙(一)

小阿宋哪裡都不肯去, 失去了母親和哥哥的小女孩睡覺時緊緊抱著花兒的手臂。她一直在做噩夢,時常驚醒,大喊:“哥哥!哥哥!娘!娘!”每每此時, 花兒都會抱著她輕聲細語安慰。

她問醒來的小阿宋:“夢到什麼了?”

小阿宋頰邊還掛著淚珠:“夢到哥哥掉河裡了。夢到娘親走丟了。”

小阿宋的夢裡沒有那場屠殺, 但她夢中的兩個人卻是去了。

破敗的燕琢城裡,幾乎再找不見一座完整的房屋。花兒不懂, 韃靼要燕琢城,拿去便是了, 為何要殺要燒, 要將這千年的燕琢變成一片廢墟?她不懂, 城池易交移, 人心最難收。就是要殺、要燒、要剮,要摧毀它, 這樣燕琢人的脊梁就彎了,見到那揚起的大刀速速縮著脖子跪了,從此以後就是一個真正的奴隸了。

她心中的恨意一直在蔓延開去,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恨意淹沒了。她要白棲嶺走的時候曾目光錚錚道:“我能活, 我要殺儘他們。”可他們走了,她的魂沒有了。

那從前見事態不好跑了的算命先生卻回來了。舉著他那柄破旗, 背著他的破兜子, 翻著白眼在屍首裡穿行。花兒遠遠看著他,想起那一日他對她說:要出事, 快跑罷!她沒有信他, 從而釀下大禍。她整夜整夜睡不著,想起宿命曾在很多時刻給她提點, 然而她年少愚鈍, 竟是一句都未聽進去。

那算命先生走到她麵前, 在她雜亂的周圍扒拉出一塊地方來坐下。他臉上驟然間多了很多皺紋,像一棵老樹的樹皮一樣,見不到一點順滑。然而他的目光卻慈悲起來,對她說:“那一日讓你跑你不跑,晚了吧?都死了吧?”?思?兔?在?線?閱?讀?

花兒本就難過,在他這一句後哇一聲哭了出來。她那顆堵得沒有一點縫隙的心就這麼決堤了。阿虺死在她麵前之時她喊都喊不出,她啞了。此刻她又恨自己,若那時她能喊出來,阿虺或許就不會在天上人間迷路了。

她哭啊哭,那算命先生就看著她哭,過了很久,她哭累了,停下了,算命先生方悠悠說道:“即知天命又如何?怪自己又如何?不過一場幻夢罷了!從前我要為你卜卦,你說你飯都吃不飽,不想卜這一卦,今日我再問你,是否要我為你卜一卦?”

“求你。”花兒流著淚點頭,她太怕了,怕未知的前程、怕有人悉數離去,怕暗夜裡再無星辰,怕額遠河的水乾了、燕琢城在那輿圖上消失了。

那算命先生拿出他的龜板,要她用石子親自在其上鑽刻,花兒不知刻什麼,算命先生要她隨便刻。她胡亂地刻,那龜板被她畫得亂七八糟,一如她的心,荊棘遍布,尋不到出路。

火灼之時,二人都屏息不語。算命先生仔細看那紋路,對天看、對地念,四海八荒的神靈仿佛要被他拜儘了,最後方停下。他臉上的皺紋神奇地消失了,有一道紅光自他的%e8%83%b8腹直上,一直覆到他頭頂,最終衝到天上。

“你是神仙?”花兒問他。

“世間本無神仙,神仙在人心中。”算命先生搖著他的蒲扇:“你的兆是吉兆,自此你依賴的都不會離去,你要守護的皆平安。你若還想多問,不妨七載之後,天地輪回,我再來這裡見你。”

算命先生沒說什麼話,又好像把話說儘了。皺紋回到他臉上,他對花兒笑了笑,握著那柄旗,消失在黑夜中。

花兒打了個哆嗦睜開眼,她身邊的茅草還是熱的,臉上的淚痕還未乾,她不知算命先生真的來過,還是那就是一場夢。她摸著小阿宋的小臉說道:“至少再活七載,再去問個明白。”

她有諸多不懂,無人予她解答。漫長的黑夜暫且看不到天亮,唯一能讓她清醒的隻有小阿宋。瘦小的小阿宋好似兒時的她,小小年紀沒有了家,被彆人抱回家。

她怕小阿宋餓著,帶她去找吃的。這座荒城哪裡能找到吃食呢?她想:大概隻有白府了。她牽著阿宋向白府走,偶爾遇到一個缺胳膊斷腿的故人,便問人家如今在哪裡養傷,或勸人快跑。

昔日輝煌的白府如今已被燒掉了半扇門,透過那半扇門,她看到裡頭一片狼藉。花兒想起白棲嶺,他坐在馬上,繞著她跑了幾十圈,問她要不要隨他走,那時她撲在阿虺和阿婆的屍體上,沒有認真看過他,如今她想起他顫唞的聲音,又在心裡問自己:白二爺是哭了嗎?

倘若他真的哭了,那麼他也難過自己的家園被夷為平地了嗎?

花兒拉著小阿宋走進白府,一直走到白棲嶺曾經的書房之中,內裡的東西已被洗劫一空,就連那木梁之上刻著的花都被劃去。他時常倚著的那張塌倒還在,花兒把阿宋放上去,要她坐著,而她打算為阿宋覓些吃食。

無論何時,人都要吃東西,隻要活著,這血債早晚要報!花兒去白棲嶺的床頭去找,竟在他木床下的木匣子裡發現剝好的核桃,想來是那韃靼不稀罕這個,也懶於毀掉它。花兒抱著木匣子做到小阿宋身邊,對她說道:“阿宋,吃!”

阿宋剛剛嚎哭過,此時已毫無力氣,求生的本能要她吃東西,可她吃了一口吐了出來。花兒捧著她的臉為她拭淚:“阿宋,你聽花兒姐姐說:人活這一世,早晚都要死的。早死的人去天上享福了,留下的人才是遭罪。但我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這樣怠慢它,我們要吃東西、要活下去,要在這個世道裡為自己爭口氣!好嗎?阿宋。”花兒抱著阿宋,她真想哭出來,可她的淚水已經流乾了。

阿宋終於吃東西,她也往口中大把大把地塞,塞著塞著噎到了也舍不得吐出來,生生咽下去。

外頭有了響動,她立刻扯著阿宋跑向臥房,兩個人躲在屏風後。她們屏住呼吸,阿宋在她懷裡顫唞。

應是來了三五人,一直走到這裡,花兒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她:“花兒,花兒。”

是照夜!

白棲嶺離開前要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