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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處 姑娘彆哭 4221 字 1個月前

時起,銜蟬意識到自己再不是那個在墨坊之中刻模子的女子了,亦非燕琢城裡那個無名無姓的人了,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的城變得那樣大,那些人她不懂,那些事她沒經過。婁褆要她以最善的善意做事,以最惡的惡意揣度人,她依稀領悟了一些。

此刻她坐在這間大屋之中,將這天然雅致的臥房仔細打量,她尚不習慣住在這樣的華屋之中,總覺得那像一場華而不實的棺槨。丫頭聽到動靜問她是否需要進來伺候,銜蟬回應:不用伺候。

速速換了衣裳,出去找臉盆洗臉淨口,卻見到早就晾好的水。小丫頭應當隻有十一二歲,還未褪去孩童的天真,神情跟小阿宋一模一樣,歪著脖子笑:“姑娘,你洗臉。”

銜蟬臉還未洗完,那小丫頭的帕子已遞了過來。小丫頭是話多之人,在一邊跟銜蟬自報家門:“姑娘,往後我伺候您。您彆看我生得小,其實已經滿十五了。您叫我秋棠,因為我家院裡有一棵海棠樹。”

她講話像花兒,銜蟬一下就覺著她很親。抬眼看秋棠,想起花兒妹妹,就動手摸了她臉一下。

秋棠由著她捏一下,問她:“今日就教我們識字了嗎?”

“對。在前廳之內,墨師傅應當擺好了桌椅。”

“擺好了擺好了,天還不亮就折騰了。”

銜蟬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教書人。

那些刻意端正坐著的小丫頭,仰頭望著她的眼中滿是困惑的小丫頭,讓她想到了兒時的自己。她想,她不該從《四書》、《五經》開始,她應當從名字開始。她們每個人都應當有自己的名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可以大聲喚出自己的名字。

她太溫柔了,講話之時目光如一往清泉,丫頭們看癡了亦聽癡了。街上有人聽到風聲,說那白二爺帶回京城的女子竟要教丫頭們識字,有人膽大,爬上了七皇子婁褆府邸的牆頭。

有人去秉告婁擎,此刻他手中端著一碗骨湯,那骨湯用未滿月的嬰孩的軟骨熬製的,術士說此湯辟邪延年,他仰頭乾了,將碗丟下,乜眼道:“還有這等事?”

“是。”

婁擎擺了擺手命人下去,目露寒光,玩性大起。

而銜蟬,在那一日,終於肯提筆給照夜寫信。她拿起筆,第一個字落在紙上之時就留下來淚來,她寫:“那日一彆,如隔兩世。京城日日晴天,而你風餐露宿。疼你念你,但怕牽累你,還望你珍重。照夜哥哥,你的銜蟬開始教書了,我知你掛念此事,特寫信與你…”

銜蟬一邊寫一邊落淚,她寫了那許多,一頁又一頁紙,寫儘她來京城後受到的驚嚇和委屈,但最終她又一頁一頁撕掉。照夜還在邊關受苦,銜蟬不忍他擔憂,最終隻留開頭一頁,裝進信封,而後躺在床上,那信就在她心口放著,猶如她愛的人就在身邊。

而她愛的人此刻正在夜晚的山野中穿行。那山連著山,行起來沒有儘頭,月亮懸在頭頂,一路追著他們跑。穀為先問花兒是否吃得消,花兒一邊大口喘氣一邊道:“吃得消!”

她不肯拖後腿,緊緊跟著穀為先和照夜。路邊伸出的枝椏將她的腿劃破了,她忍不住呼了一聲。照夜停下來看她的小腿,被劃出了血。

“要麼你二人留下,我自己去?”照夜征求他們的意見:“大將軍還等我們的輿圖。”

“兵分兩路,你自己一路,我與孫燕歸一路。”穀為先問花兒:“孫燕歸,能走嗎?”

他冷不丁叫她燕歸,她一時緩不過勁頭,過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在叫她。她站起身來跺跺腳,並沒那麼疼。於是她提議:“兵分三路,不需要照料燕歸。我有防身的東西,還會爬樹,在這林子裡死不了。”

她將過年後來霍靈山的事說了,在圖上指出幾條路來:“我揣測大將軍的意思,是要直搗老巢。那山匪的老巢在哪裡,我之前有想過。或許是要過了那座靈庵,再向高處去。那靈庵八成也有一些說道,我自己去靈庵。喬裝打扮一下即可。”

穀為先並未阻攔,照夜想阻攔,但穀為先攔下照夜:“儘管讓她去。我們都無法替彆人死,也無法替彆人活,路就是要自己走。”

花兒感激地看穀為先一眼,趁著月明走了。

她從前沒有這樣的膽量,在深山老林的夜裡穿行。許是經曆了生死,又失去了至親,讓她對自己的這條命沒那許多在意了。

她穿行在黑夜裡,想起穀為先和照夜教她的那些:做一個厲害的斥候,要記得所聽、所見、所聞、所感。她一直走,累了就靠在樹上休憩一會兒,緩過來就繼續走。途中碰到一隻狼,她並沒有害怕,而是點起篝火,而自己爬到樹上,待天亮了,狼走了,她再繼續走。

霍靈山如此之大,她的鞋磨破了,還經了林間隨時落下的雨,整個人異常狼狽。她走了兩天,終於走到那個靈庵。

她到靈庵之時也是晚上,傳聞中的靈庵就在她麵前。透亮的月光籠罩整座靈庵,那扇掉漆木門上的銅環微微發光。這是燕琢人心中的聖殿,有人不畏生死,穿越凶險來到這,隻為求一個順遂。

回首這一路,花兒覺得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她並未遭遇那許多凶險,好好地走到了這裡。

叩門之時聽到木門發出沉重的聲音,那聲音驚起樹上的鳥雀,她抬頭看了看。

過很久,有人來應門,開門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首先探出腦袋問:“何人叩門?”

“民女是山下人,特來山上求一炷香。”

那小和尚剩下打量她,疑惑問道:“你來時可遇到凶險?山匪或豺狼虎豹?你可知來靈庵的人都丟掉半條命,而你倒挺輕鬆。”

“許是跟靈庵有緣,花兒來時遇到一匹狼,我點了火爬到樹上等到了天亮。手心都磨破了。但其餘的當真沒見到。”花兒伸出手給那小和尚看,掌心血肉模糊,是真的受了傷。小和尚再次打量她,而後關上門。花兒聽到他在地上小跑,要去問師父這女子能不能放進來。

她等了片刻,那小和尚又來了,這次似是有些不耐煩,轟她走:“你快走!女子不許進靈庵!我看你帶著一些邪氣,靈庵的香不許你燒!”小和尚似乎很是急,從門縫鑽出來推她走:“快走!快走!l

“我不走,我要去燒香!”

“快走!”

小和尚推得很用力,但講話聲音一直很小:“快走!休要驚擾我師父睡覺!”

花兒還想說什麼,卻有另一人走了出來,對小和尚道:“何人在此喧嘩?”

小和尚身子定在那,臉上有恐懼的表情,一時不敢回話。花兒看出了小和尚的異樣,卻不知這異樣因何而起。來者是個高個和尚,走路時候岔著腿,講話倒也客氣:“佛祖不趕有緣人,姑娘裡頭請。”

花兒隨他走進去。

她此生第一次走進靈庵,猶記得阿婆活著之時也曾念過:不如去靈庵為你阿公求個平安。花兒那時說:阿婆到不了靈庵就喂狼了!這是大善之處,是積福之地,多少絕望的人忘卻生死幾經險阻來這裡做一整夜,等天亮的第一炷香。他們應當也像阿婆一樣,人世裡求不到的圓滿,期望神仙能給予。

那廟堂裡坐著一位老僧,花兒看不出他的年紀。他眉眼低垂,麵目慈悲。口中在頌唱著經咒,過了很久才唱完。他的聲音回旋在大殿之中,帶著一股暖流流到花兒心間。

她說不清自己怎麼了,跪在蒲墊之上聽他的唱誦,而忘記了世間種種苦厄。

“施主可有所求?”那老僧問她。

花兒驟然回神,看向老僧:“求平安。”

“為誰所求?”

“我的親朋。”

“我在誦念一首,你心中默念他們的名字。”

花兒低下頭去,閉上眼睛。第一個跳出的名字竟是白棲嶺,因為她想起無論白二爺如何虛張聲勢,他待她是真的好,她願他此行平安;而後是銜蟬,她在京城不知會遭遇什麼,願肮臟遠離她;而後是照夜…她把在乎的人在心中默念一遍,最後是飛奴。她私心希望飛奴快些走,穀家軍非從前做樣子的那些,他們是當真要剿匪。她私心希望飛奴活著,或乾脆就遠離這霍靈山。

誦念結束了,僧人睜開眼,看著花兒,緩聲說道:“姑娘,旁人來這裡,要丟掉半條命,你隻磨破了手心。姑娘是佛祖的有緣人,但姑娘今日卻是來到了死門。”~思~兔~網~

花兒想起那小僧人著急趕她走,甚至跑出去推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她回頭看去,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提著刀。

在這個剛剛還有梵音的經堂裡,他提著刀向她走來。花兒一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靈庵不再是靈庵,靈庵變成了山匪的屠宰場,他們將這裡當作他們的崗哨,也證實了一件事:這裡是通往他們老巢的必經之處。

那大刀已舉起,刀身被月光反射出光芒,眼看著要落下,花兒突然喊道:“我是來找人的!我錯了!我是來找我的飛奴哥哥的!他做了山匪!”

那人的刀頓了頓,而後落下,抓起她衣領拖行她,最終將她關進一間黑漆漆的屋子之中。那門鎖哢噠一聲鎖上的時候,花兒身上落下一層薄汗。

她閉上眼以適應黑暗,過很久,緩緩睜開,依稀看到昏暗之中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她輕聲問:“這裡有人?”

那人沒講話,卻發出了一聲冷笑,那聲音鑽進人的骨縫裡,將人的心,凍住了。

第46章 額遠河硝煙(六)

花兒向角落摸去, 不小心踩到什麼,她踉蹌一下躲到牆邊。外麵忽然下起瓢潑大雨,夾雜著閃電, 屋內有瞬間的光亮, 她看到了屋內,角落裡堆著幾具屍體, 還有坐在那的人。

花兒捂住了嘴巴,以為自己見到了鬼。

她記得那天, 白棲嶺推開孫府虛掩的正門, 那一地橫陳的屍體。孫府被滅門了, 但那被割了家夥的孫老爺卻坐在這裡。他滿身是血, 在黑暗之中咧開嘴,電閃雷鳴之中, 花兒看到他沒有牙齒的嘴,和他手中的那柄彎刀。

她快透不過氣。

伸手去摸自己防身的家夥,然空空如也,不知是丟在了路上, 還是適才被誰摸走了。

孫老爺那裡依稀有了響動,花兒向牆角縮了去, 聽到他枯老的聲音:“再殺一個, 我就能上山了。”

花兒屏住呼吸。

她想起曾經飛奴與他們說起:若欲往霍靈山做山匪,先玩絞殺戲碼, 活命的人才能留下。花兒曾說那是輕賤人命的畜生行徑。

“為何?”她壓著嗓音問, 怕被那孫老爺認出聲音來。哪怕他眼下已是十分癲狂,似乎不大可能認出她了。

“殺了你, 上山。”

“可我不想上山, 我是來求平安的, 為我的親人求平安的。”

“這是死門,來了就要死,你誤打誤撞進來,那就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