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各樣的謊言,再多一個,又有何妨。
西門小官人贖了我,我便跟著他連夜走了。
倉促到,我竟然和蕙蘭都來不及打聲招呼。
或許,我自己也想不辭而彆。
因為就連蕙蘭,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走吧,就這麼走吧。
那些恩恩怨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
籠中的金絲雀渴望著自由,可當它出了牢籠,自以為能飛向廣袤的天空,實則是落入了一個更大的牢籠。
我以為跟著西門小官人走了,能夠從這個永無止境的噩夢中醒來,實則我陷入了一個更加黑暗、恐怖的噩夢。
我是被嬌養在楚雲閣的雀鳥兒,七八年下來,我變得極其世故,卻又十分天真。
我原以為我的人生不會更慘。
待我出了楚雲閣,我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黑暗。
待我得知西門小官人竟一口氣買了五六個姐兒,有幾分驚訝。
他這不像是買姐兒,倒像是買牲口。
但我並未太過在意,有錢人誰家沒個三妻四妾,況且不跟女人鬥,我後半輩子乾什麼?
直到我見到了那個惡鬼虎二,我才知道,一切都完了。
……
虎二不是人,而是地獄來的惡鬼。
他將我們這些買來的姐兒囚禁於一個荒蕪的院落裡,用狗鏈子鎖了起來,起先,每個人口中都塞了東西,無法叫喊。
一日他隻喂我們些寡淡的、餿了的湯水,一如豬圈中的豬玀。
每天晚上,他都要用儘手段狠狠地折磨我們。
我每天都驚恐於太陽的下山,驚恐於夜晚的降臨,因為這意味著我又將被那惡鬼拖入地獄之中。
怕我們自戕,又怕我們叫喊出聲音,惡鬼將我們的舌頭割掉。
買來的姐兒陸續地都死了,被埋在了月季花下,唯有我還活著。
每天黎明,當晨曦的陽光照在已經徹底腐爛的我的身上,雜草上的露珠成了我的眼淚。
我知道,自己又活下來了。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
……
好笑的是,我瘋了之後,有時會很清醒,想通了以前沒想通的很多事情。
為什麼我的那些男人,最終都負了我。
為什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墜入無儘的噩夢之中。
還有,為什麼我那麼恨陸麗仙。
我回想起那一日,陸麗仙當上花魁娘子之際,那一副充滿鄙夷的笑。
原來,她早就明白一個道理。
我和她,在男人的眼裡,都是一樣的“貨色”,都是砧板上的魚,無論有沒有花魁娘子的名號,都是一樣的。
而我,竟天真的以為,要殺死我的劊子手,會拯救我。
想通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實在好笑。
我不再是幻想中的相府千金,也不再是清白的鄉下丫頭,甚至不是楚雲閣裡略有姿色的俏姐兒,而是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塊腐肉。
正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一點,我變得愈加痛苦,徹底瘋了。
……
你問我還恨陸麗仙嗎?
我搖搖頭,不恨了。
甚至不恨那個幕後推手鳳媽媽了。
但我沒辦法原諒自己。
一切的惡果都是我自身的懶惰、懦弱、貪婪造就的。
相較於陸麗仙的清醒自持,我永遠都是被欲望推著走。
我嫉妒她的清醒。
因為她於我而言,是一麵鏡子。
她依舊是那個春韭,而我早已不是那個碧桃了。
而怯懦的我不敢麵對這一種殘酷的現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厭惡著自己,害怕看鏡子的自己。
一如當初,看到了怯懦而又貪婪的阿牛哥,就像是,豬槽之中的豬玀。
……
我很想回家。
那個時候,我還是個懵懂的小丫頭,阿爹每日搖頭晃腦地念著“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的酸詩,蕙蘭和春韭會在晚飯前喊我一起去鬥草,阿牛哥會采山上的野花送給我。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但至少,待我死後,我還能魂歸故裡。
這個念想,支撐著我像待宰割的豬玀一樣,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就當我放棄希望之際,那一夜闖進來了一個小丫頭。
我知道,她是春韭!
是春韭來救我了!
在閉眼前的最後一刻,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地握住春韭的手,我想說。
一直以來,對不起。
還有,謝謝你。
我先走了,最後再麻煩你一次。
請送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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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
但是我覺得,是一個更為真實的角色。
我將她塑造成一個推動故事發展的反派角色,但更想刻畫的是她的悲哀。
第31章 素衣莫起風塵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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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死後,陸麗仙為她治喪。
葬禮很簡單,隻是在她原來的居住的武陵源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她與蕙蘭兩個穿著素服,守了一夜的靈。楚雲閣也有姊妹和碧桃要和的,趕過來哭了一場,匆匆燒了些紙錢,也就罷了。
第二天,碧桃也就草草地拉去燒了。
那鳳媽媽是個薄恩寡義的,本不欲讓陸麗仙在楚雲閣治喪,免得沾了晦氣,更耽誤做生意。
但話說回來,正是她財迷心竅,才將碧桃賣與了來曆不明的西門小官人,枉送了卿卿性命,單這一樁事,她本就理虧,又怕眾姑娘在背後說她無情無義,加之陸麗仙出麵治喪,不好駁花魁娘子的麵子,也就睜一隻閉一隻眼,順水推舟罷了。
碧桃撒手人寰後,因眼下天氣又熱,加之故鄉山高路遠,陸麗仙就將碧桃的屍身燒了,骨灰裝在一個刻滿了碧桃花樣式的螺鈿小匣子裡。
這個螺鈿小匣子十分精巧,碧桃在裡麵,到了極樂世界,仍然是那個愛打扮、活潑熱辣的小姑娘。
蕙蘭因傷心過度,守靈夜便哭暈了過去。
待得她醒來,陸麗仙已經將碧桃的骨灰帶了回來。
蕙蘭一身素服,麵容憔悴,強撐著坐了起來,雙手顫唞著,接過了裝著碧桃骨灰的螺鈿匣子,慢慢摩挲著上麵雕刻著的碧桃圖案,眼中又淌下兩行清淚,雙目失神,木木地說道:“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帶她回家。”
陸麗仙輕聲說道:“等過些日子,我同你一起送她回去。”
蕙蘭卻搖搖頭:“你是花魁娘子,是金陵城裡的大紅人,怎麼能脫身?我送她回家,就夠了。”
說著,便從貼身之處取出了那一個小小的銅牌子,遞與了陸麗仙。
看到那一個小小的銅牌子,陸麗仙明白蕙蘭的決絕之意,心中一刺痛,喉嚨裡硬是擠出幾個字:“怎麼……如今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蕙蘭隻是低著頭看著那螺鈿匣子,淡淡地說道:“這銅牌子我承受不起。如今碧桃回來了,我彆無他想,就是要帶她回家。”
“其他的,我也無心顧及了。”
陸麗仙聽罷,心中隻是一片淒涼苦楚。
哦,原來,她隻是“其他的”。=思=兔=在=線=閱=讀=
她知道,蕙蘭在怨自己。
一如當初碧桃怨恨她。
她們都在怨,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帶她們來到這肮臟的女兒河。
也是。
若非當日她提出到女兒河謀生路,碧桃便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蕙蘭也不會失去一條腿。
一切都是她的錯。
她似乎又看到那一個名為“春韭”的小女孩,瘦黃的臉,蓬亂的頭發,仰著頭,一雙黑黝黝的眼珠子盯著她問道:“你後悔了嗎?”
她苦澀地一笑,如果說後悔……一切還會重來嗎?
蕙蘭要和她一刀兩斷,陸麗仙隻覺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被揉碎了,連日來的勞累已讓她到了強弩之末,眼下不過是靠著一口氣硬撐著。
失去碧桃,她原以為,還有蕙蘭。
如今,蕙蘭也厭棄了她。
強撐到現在,自己卻又是為了什麼。
她們來到女兒河,又是為了什麼。
話止於此,昔日情同姐妹的兩個人都沉默著。
末了,陸麗仙隻是低下頭,淡淡地說道:“知道了,明日,我就為你安排回鄉的馬車。”
她頓了一頓,說道:“明日我要同錢相公赴宴去,就不送你了。”
“你,一路順風。”
蕙蘭依舊低著頭,抱著那螺鈿匣子輕聲說道:“嗯。”
“往後……你自己多保重。”
聽到這句話,陸麗仙再也沒有猶豫,轉身離去。
……
蕙蘭本就是自由身,如今她要帶著碧桃的骨灰回鄉去,那鳳媽媽自然是攔不得她,更虛情假意地給了五兩銀子,說是充足回鄉的路費。
這一日,蕙蘭要回鄉去,大半個楚雲閣的姑娘們都來相送。
相比較孤高自傲的花魁娘子陸麗仙,溫柔賢惠的蕙蘭更討人喜歡,眾姊妹既愛她嫻靜無爭的性格,也憐她可憐的身世。
蕙蘭那一輛雇來的馬車上,堆滿了眾姊妹們相送的衣裳、首飾、還有各種金丹藥膏子。
蕖香自然也來相送,她大病初愈,蒼白的一張小臉忍不住哭了,拉著蕙蘭的手遲遲不肯放:“蕙蘭姐姐,你怎麼就要走了……”
蕙蘭拉著蕖香的小手不舍地說道:“碧桃的事,這次多虧了你,蕙蘭姐姐欠你一份人情,以後一定會償還的。”
蕖香抽噎著搖搖頭:“什麼還不還的,這都是我該做的。”
瞧見時辰到了,她東張西望道:“麗仙姐姐呢?聽說她一大早就出去了,怎麼你要走了,她不來送一送?”
旁邊也有姑娘冷嘲熱諷道:“可不是呢。這花魁娘子可真是大忙人,要好的姊妹都要回鄉了,她竟也不來送一送!”
另一個姐兒扇著團扇笑道:“也不知道她那心腸是鐵做的不成!”
還有一個叉著腰“哎呦”一笑道:“嗬,你就彆說啦。人家花魁娘子出席赴宴隻一場,便是上百兩銀子,旁人要是要見一麵,至少也得五十兩銀子。那白花花的銀子擱在眼前,人家早忙著數錢去了,哪裡會管的上什麼姊妹情深!”
脾氣最暴躁的倪姑娘冷哼一聲:“呸——!什麼姊妹情深,這話她配嗎!什麼勞什子花魁娘子,還不就是一頭紮進錢眼裡的婊/子!”
眾姊妹哈哈大笑道:“就是就是,大家都是乾這一行吃這碗飯的,怎麼她就眼睛長到頭頂上去,那不成還是那高貴的公主了?看不起誰啊!”
這些姐兒們圍著蕙蘭七嘴八舌地說著陸麗仙的壞話,蕖香聽了很不是滋味。
她內心覺得陸麗仙不是個薄情寡義之人,但今日不來相送,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蕙蘭聽了這些閒言碎語,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