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家中無男丁,娘拉扯著年幼的他,隻能靠蒼梧顏氏的救濟,在西廊下租賃了一間破房子,勉強過活。
記憶中,家裡總是會發出“滴答滴答”和“嗚嗚咽咽”的聲音。
滴答滴答,那是下雨天房頂漏水,雨水滴落在銅盆裡的聲音。
嗚嗚咽咽,則是娘每日在夜裡悲傷的啜泣聲。
“兒啊,你一定要給娘爭氣。”
娘坐在潮濕陰暗的家中,一雙哭瞎了的眼睛,如兩個黑洞般無神地瞪著他,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念著這一句話,就如同著了魔。
如今想來,這一句竟不是囈語,竟是一句詛咒,如影相伴,跟隨了他一生。
原先,娘靠著給貴人們做些針織,賺些微薄之資,後來,娘的眼睛哭瞎了,家中斷了生計,隻能靠著蒼梧顏氏接濟過活。
三百年前,蒼梧顏氏的老祖宗顏齊本是一個打鐵的鐵匠,因跟著本朝太祖打江山,屢戰屢勝,創下不世之功,被封為秦國公。從此,合族上下,便以軍功論之。最高一等,便是打勝仗的常勝將軍。最低一等的,便是打敗仗的敗兵。
最讓族人瞧不起的,卻是逃兵。
蒼梧顏氏很大,綿延三百年,合族上下有近萬人,它大的就像一棵旁支錯雜、遮天蔽日的巨樹,根部卻生滿了蟲蛀。
幼時的他,如螻蟻般卑微,靠著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樹,苟延殘喘著。
每旬的初五,是族中發放救濟的日子,也是他每個月最膽戰心驚、最為恥辱的日子。
“唷,你們瞧,西廊下的小叫花子又來要飯來了。”一個名為顏盛的胖子,瞧見他來了,拍手大笑道。
蒼梧顏氏人口眾多,族中最不缺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無事生非的紈絝子弟,他們總是以欺負弱者為樂。
最弱的,便是他,顏巽離。
每日饑一頓飽一頓,他麵黃肌瘦,雖已近十歲,卻如七八歲孩童一般矮小,就如腦袋大、身子小的豆芽菜。
聽見這幫人的嘲諷,他忍耐著,不予理會。
年幼的他早早就明白,無父兄庇護,他便是任人欺辱的可憐蟲。
他這幅冷淡的模樣,反倒激起了那幫人的怒火。顏盛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懷中的米袋搶過來,朝天一揚,怒聲罵道:“呸!你爹是逃兵,半路被我爹抓到後,軍法處置,二十棍大棒活活打死了,你一個逃兵生的兒子,也配吃我們蒼梧顏氏的米!”
那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是他和娘一個月的口糧。
“噌”的一聲,他心中的無名之火熊熊燃起,一頭撞向了為首的顏盛,撲倒在地狠狠扭打,嘴裡叫嚷著:“你放屁!我爹是戰死的!我爹不是逃兵!”
他寧願餓肚子,也絕不會承認他爹是逃兵。
他一拳一拳地砸在那個胖子身上,毫無章法,發泄著一腔憤怒,不甘,還有掩藏在心底的深深的恐懼。
不可能,不可能!
他爹是戰死的,絕不是逃兵!
對吧……?
……
那一日,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打人的快樂。隨即,也體會到挨打的痛苦。
彼時的他,完全不是那幫大孩子的對手,很快,他就被圍攻了,揍得鼻青臉腫,幸而有大人前來,阻止了這場鬨劇。
他人雖弱小,下手卻極狠,帶著不要命的狠勁,他第一次在胖子眼中,看到了膽怯。
那是對強者的恐懼。
胖子顏盛很快就反擊。
那是在族長太爺爺八十大壽的筵席上,合族上下都來祝壽,不乏外麵來的貴客,大人們忙得腳不沾地。
後花園中,顏盛趁著無人注意之際,領著十來個大孩子,圍攻顏巽離一個。
一人一拳,十人便是十拳。
一人一腳,十人便是十腳。
就當顏巽離以為自己差點就要被打死時,上官晴灩出現了,衝到前麵。
她仰起頭,毫不畏懼地說道:“你們十個打一個,真是不要臉!隻有我在,再不許你們再打他一下。”
這是他和晴灩最初的相見,是他們二人的共同記憶。
但她不知道的是,被護在身後的他,忽然間掉了眼淚。
他被那幫人揍死,也不會掉一滴淚。
聽到她這句話,心中一酸,卻落了淚。
胖子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攪和了好事,氣瘋了,推搡著要把顏巽離推下了屋頂。
那屋頂很高,若他掉下去,不死也會斷條腿。
最緊要關頭,上官晴灩拉住了他的手,救了他一命。
他整個身子都掉在空中,害怕極了,哀求道:“你彆放手!”
她衝著他眨巴眨巴眼睛,“放心,我絕對都不會放手!”
……
十五年後,她到底還是放了手。
沒有人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
那感覺,就好像是一瞬間,信仰如雪山般崩塌了。
他的人生,隻剩下一片謊言。
他知道,他不該怨她的。
後來,他才知道,那時老皇帝已經瞧上了她,要納她為妃,若她堅持要和他在一起,那自己無異於成為了老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彼時,捏死他,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般容易。
她為了保全他,才會離開他。
因為她知道,若當時自己得知了實情,定會拚了一切,護她周全。這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前程,還有那一句“為娘爭口氣”。
她知道,隻有當她說,她愛上了彆人,才能讓自己徹底死心。
她這麼做,是為了保全自己。他一直堅信,她對自己還是有情的。
他的內心,甚至期盼過沈承影戰死,如此這般,他和她還有機會,再續前緣。
直到最後一刻,得知他們夫妻雙雙跳下燕州城牆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愚蠢,卑鄙,荒唐。
可笑,太可笑了!
他大醉一場,對著鏡子罵道:“你個蠢貨!她早就把自己給忘了!她和沈承影,才是生同衾,死同%e7%a9%b4的夫婦!”
“你又算得了什麼!”
他冒著惹怒京兆上官氏,執意讓沈紅蕖當他的皇後,便是從此而來的執念。
他也曾懷疑過沈紅蕖,太過巧合的相遇,來曆不明的出身,以及她晦暗不明的過去,此番種種,都該讓自己遠離她。
但他做不到。
她那雙眼睛,和她母親極為相似,澄淨如秋水,宛若一麵鏡子。
在這麵鏡子當中,倒映出那個荒唐可笑、可憐蟲一般的自己。
不是老天垂憐他,再給他一次機會。
而是他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
當他第一次和沈承影過招時,心頭便蒙上了一層陰影。
他有預感,他一定會死在這個男人的劍下。
沈承影的劍法,太冷,太淩厲,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招製敵。又太飄忽不定,讓人捉摸不透,逃避不掉。
若沈有心,可取天下。
沈承影仰天大笑,“我若取了天下,然後呢?”
他一時語頓,他從未想過然後之事。
沈承影冷笑一聲,“最有權力的人,往往是最可憐的人。他們會眾叛親離,隻剩下謊言,背叛,和敵人。”
“我隻願當一隻閒雲野鶴,了卻此生。”
聽沈承影如此說,他的心中,竟然有一絲竊喜。至少,自己不用麵對沈承影這個可怕的對手。
……
沈承影說對了。
二十年過去,他不再是蒼梧顏氏任人欺辱的庶子,也不再是逃兵的兒子,此時的他,是萬眾敬仰、大權在握的攝皇帝。
他娘生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死去十年後,卻極儘哀榮。
“兒啊,你一定要為娘爭口氣。”
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然後呢?
他站在權力的巔峰,成為最有權勢的人,回首望去,圍繞他四周的,隻有謊言,背叛,和敵人。
他也曾厭倦這一切,想要停下來,可一旦停下來,他的性命就朝不保夕。
就如同那年,他被胖子從屋頂推下,身子掉在半空中的那種恐懼。
隻是這時,已經沒有人可以再拉他一把。
權力可以讓人生,也可以讓人死。可以讓人敗落,可以讓人發跡。○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站在權力巔峰,唯有緊緊握住權力,才能保全自己。
“兒啊,你要爭氣。”
“隻有這樣,旁人才不會欺負咱們娘倆兒。”
他娘早死了,可這一句話,卻深深刻在了他的骨血之中。
唯有前行,唯有前行。
解決掉眼前的敵人——
隻會出現更多的敵人。
哪怕他已經到了飲鴆止渴的地步,他也不得不,繼、續、前、行。
……
……
這場肆虐的風雪,下了三天三夜,終於停了。
月光照耀在雪地之上,一片冰潔,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沈紅蕖依舊是那日舞姬的打扮,一襲紅衣,手腳戴著鐐銬,站在雪地之中,淒美,破碎,像是一隻哀鳴的鸞鳥。
“為什麼?”
他從昏迷中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質問她。
這一切,是為什麼?!
沈紅蕖抬起頭,眼神空洞,茫然地看著他,“七月七,蝦子巷,我要為你殺掉的人報仇。”
這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審視她,不是以上官晴灩的女兒去看待她,而是以“沈紅蕖”去對待她。
此前,他從未真正正視過她。
無數個夜晚,他在她的身上,不斷地索求,確認,他占有過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
終究,從未占據過她的心。
“那你為什麼又不殺了我?”他死死盯著她,一字一句問道。
她若要殺死自己報仇,為何劍鋒還會偏了一寸?
直到此刻,他仍然心存希冀。
她卻不說話了,閉上眼睛,枯槁如同朽木,“我失手了,你殺了我吧。”
最後一道光,滅了。
他的心頭,湧上一陣憤怒之火,“你背叛了我!”
他不能容忍背叛,尤其是她的背叛。
他該一劍殺死了她。
跟隨他多年的宵練劍,發出陣陣龍%e5%90%9f之聲,他緊緊握住宵練劍,將劍鋒指向了她。
她很脆弱,隻需一劍,便能解決了她的性命。
她緊閉雙眼,引頸就戮,嘴角留下鮮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
他瞳孔急遽一縮,是香返丹。
她服用了香返丹!
香返丹,致使香魂返故鄉,那是巫覡族的秘藥,服之,不出三刻,氣立絕。
她再也支撐不住,心%e8%83%b8激蕩,噴了一口鮮血,隨即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落紅成霰,一身紅衣的她,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映上那星星點點的鮮血,猶如春日枝頭的桃花,比著枝頭,格外分明。
恩恩怨怨,糾纏在一起,像一團亂如麻、再也解不開的紅線。
“我該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