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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裡路雲和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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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京城已是陽春三月,北境苦寒,仍是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肅殺寒冬景象。

北金國大軍壓境,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往南逃難,一路上,經過之地,荒無人煙,目之所及,村莊都已經逃空了,隻剩下走不動路的孤寡老人,默默等死罷了。

唯有一行車隊,孤獨北上,與之相伴的,隻有天上北歸的大雁。

這支車隊,走走停停,終於趕在一場大雪前,抵達了燕州城。

“來者何人!”燕州城早已戒嚴,守城衛兵對這支車隊,進行了極為嚴苛的盤問。

“醉杏樓主人林疏玉,求見燕州城守城將軍穆克勝。”馬車上下來一位錦衣華裘的年輕公子,麵若冠玉,瀟灑俊雅,正是林疏玉。

她見燕州城池城防周密嚴謹,士兵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隨處可見巡邏的士兵,不由得暗中點頭,常聽聞守城將領穆克勝乃是當世傑出將才,其守城才能不亞於二十年前的鎮國大將軍沈承影,雖未見到真人,但從燕州城防來看,果然名不虛傳。

“哼,你們是從哪裡來的!求見穆將軍乾什麼!穆將軍豈是你等想見就見的?!”守城士兵厲聲問道。

“我們從京城而來,求見穆將軍,是為獻糧,三千石。”林疏玉平靜道。

什麼,獻糧,三千石?

守城將士們聽了,都大驚失色,不敢有誤,忙去通報。

……

此時此刻,燕州守城將領穆克勝正四處檢閱城防。

他今年三十有六,燕州城人,幼時家貧,父母早亡,靠兄嫂接濟過活,後來兄長死後,嫂嫂卷了家中所有值錢之物,與鄰居鰥夫私奔。穆克勝尚年幼,走投無路之際,正逢燕州城裡招募士兵,他便參了軍。

剛參軍,他隻是當一個大頭兵。因他屢次在沈承影指揮的守城之戰中,總是愣頭青一般地衝在前麵,人都稱他為不怕死的拚命三郎。一次突圍戰中,他孤騎衝入敵軍大營,履險如夷,於百人包圍之中,斬殺了一個北金國將領,拎著頭顱,複又歸於燕州城中。

從此以後,“拚命三郎”名聲大噪,沈承影得知後,將他提拔為自己的親兵。

沈將軍對他頗為器重,二人可謂是亦師亦友。原本,他隻是個大字不識的愣頭青,但自從跟隨沈將軍身邊,認字讀書,不僅看了兵書史書,更耳熟目染,吸取了沈承影守城用兵要領,頗有進益,不再那個有勇無謀的莽夫。

當年燕州城破,沈承影以身殉國,他因肩負著沈將軍的臨終囑咐,忍辱負重地活下來,後來被北金俘虜。

他雖為戰俘,寧死不屈,不肯服從北金國的任何要求,彼時北金太子完顏鴻亮欲要殺之而後快,卻被顏巽離率軍奇襲,完顏鴻亮中劍身亡,奪回了燕州城,他才得以保全性命。

後來,他跟隨顏巽離,征討北金,大大小小戰役,不下百戰,勝績無數。平定北境之後,朝廷屢次要將他升遷,但他都以不願遠走他鄉為由,甘居北境七城的守城將領。

北境苦寒之地,一般將領,都不願到此戍守,長期以來,朝廷都苦無將領可用。況且有他戍守北境,頗能震懾敵人,久而久之,朝廷也就任憑他的心意了。

穆克勝巡視完城內防禦,持劍,登上燕州主城樓,望著千裡冰封的北國風光,北風嗚咽,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沈將軍對他說過的那一段話。

“克勝,你要記住,燕州是漢統江山的最後一道防線。朝廷雖可退守江南,偏安一隅,但缺少抵禦騎兵的屏障,敵人鐵騎可長驅直入中原腹地!南下雖易,北伐難如登天!放棄燕州,無疑是自毀長城!”

“我們是燕州城守城將士,也是這個帝國最後一道血肉長城,若我們後退了,放棄了,那麼我們身後的老百姓,就會淪為任人宰割的羔羊,這個國家,也就要覆滅了。”

“守城之道,在於將能、兵勇、糧足、地險、城固,這六點固然重要,但最關鍵的還是‘人心’!人心鑄成的長城,才是無堅不摧、無人可以攻克的城!這才是我們要守的真正的‘城’。”

“上陣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戰。巷戰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儘!”

“燕州雖小,卻要為天地留下一股浩然正氣!”

“胡鬨!你們這麼年輕,豈可跟我一起殉國!你們這麼年輕,要好好活下去,你們才是未來的希望。”

“克勝,大哥先走一步。”

“燕州,就交給你了。”

二十年前,燕州城困守四十日,整個城牆都已經坍塌了。收複失地,燕州城重建,固若金湯。

此時,殘陽泣血,穆克勝站在城樓處,依稀可見昔日的腥風血雨,刀山箭雨,心情激蕩。

為了踐行這個二十年前的約定,他押上了所有的身家性命。

他站在城樓之上,極目遠眺,燕州城外,三十裡處,北金太子完顏勝率領十萬大軍壓境,燕州守軍,不過一萬餘人。金軍設營築壘,屢次發動攻城之戰,好在燕州城占據了極為有利的地勢,又連逢幾場豪雪,千裡冰封,萬裡雪飄,車馬輜重難行,北金國不得不野營駐紮,將士們疲倦不堪。燕州將士則是以逸待勞,如此一來,燕州城以搖搖欲墜之勢,得以保全。

歲月漸長,目睹了人世間滄桑變換,穆克勝從一個猛不可當,天不怕地不怕的銳氣少年,逐漸成長為一個穩重持重的守成之將。

三年前,北金國異動之際,他就暗中囤積糧草。

並集結五千士卒﹐加以整頓﹑擴充。增修城壘﹐加強防務。他和軍民同甘共苦﹐坐則織蕢﹐立則仗鍤,親自巡視城防。編妻妾﹑族人入行伍,儘散飲食給士卒,他是燕州城人,又是沈承影的親兵,死守過燕州城,敗後被俘,並不屈服,此等英勇節義,深得燕州城軍民信任。

燕州軍民上下,齊心協力,才能一一座孤城,在敵強我弱下,以一萬兵力,抵禦住北金國十萬大軍。

穆克勝驍勇善戰,不輸給任何將領。可惜,當年秦王顏巽離光芒太過璀璨,以至於他的光芒被掩蓋。

今時今日,正是他大放光彩之日!

這期間,無論北金國如何陣前挑釁,殺、辱、誘、間,各種伎倆,輪番而上,他都不為之所動,堅守燕州。

隻因他懂得,若他一旦失敗,燕州城毀於一旦,又落入北金國豺狼虎豹手中。他死不足惜,但他身後的十萬燕州百姓,卻輸不起!

和金兵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他太清楚金兵是怎樣殘暴的民族。況且燕州與他們,又有那樣的血海深仇,一旦失守,定會是滿城腥風血雨的屠殺。無論如何,他都要死守燕州,決不能當千古罪人!

當初,沈將軍守城四十日,最終彈儘糧絕,燕州失守。

他如今已經守了二十日,無論是他,還是敵人,耐心都快要耗儘了。天氣逐漸炎熱,這場雪一旦停下來,北金國定要發動最後的攻城之戰。

決戰之日,近在眼前。

……

“報——穆將軍,有人求見,說要獻糧,三千石。”士兵來報。

穆克勝和左右皆十分吃驚,近日,時不時會有俠義之士,前來燕州,但多為身無分文的俠客,能獻糧三千石之人,前所未聞。

燕州存糧逐漸短缺,這三千石糧食,無疑是一場及時雨,穆克勝不敢有誤,連忙前去接見。

“走,咱們去瞧瞧,看看是哪位大財主來了。”穆克勝頗為高興地說道。

……

“林疏玉?!你怎麼會在這裡?”

許義山和夔文龍跟隨穆克勝,來到將軍府,見到在此等候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

眼前這位公子,正是林疏玉。

穆克勝好奇道:“哦?難道這位林公子,難道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名滿天下醉杏樓的真正主人?”

永定門請願失敗後,夔文龍、許義山二人先後趕赴燕州,抗擊金斌。他們二人文韜武略,頗有見識,穆克勝十分看重,常伴左右。他們二人,也對穆克勝講了不少京中之事。當初,營救魯仲、三千白衣書生聯合請願一事,背後多有醉杏樓的主人林疏玉助力。

因而,穆克勝對林疏玉,早有耳聞。⑧思⑧兔⑧網⑧

林疏玉對穆克勝恭恭敬敬地行過大禮:“晚輩林疏玉見過穆將軍。國難當頭,穆將軍不顧得失,堅守燕州,真乃忠肝義膽、精忠報國的壯舉!晚輩敬仰將軍,變賣了所有酒樓家產,籌借了三千石糧草,特來奉上,以儘綿薄之力。”

許義山聽了大吃一驚,“什麼,你將醉杏樓都賣了?”

誰人不知,滿天下最有名的酒樓,便是醉杏樓。

林疏玉淡淡一笑,“一旦燕州城破了,金兵長驅直下,如入無人之境,到那個時候,我便有一百家醉杏樓,又有何用。”

三千石糧草不是個小數目,林疏玉變賣了所有的醉杏樓,在江南一帶籌借糧食,快馬運來。

穆克勝爽朗大笑道:“林公子,你才是舍利取義的忠義之輩。我替燕州城所有軍民百姓,應當好好謝你。”

當下立刻吩咐人設宴,他要親自為林疏玉接風洗塵。

忽然,他轉過身來,眼中精光一閃,盯著跟隨林疏玉而來、戴著兜帽的神秘人,“敢問林公子,這位是何人?”

許義山和夔文龍也都將目光投向了這位身著兜帽、一身黑袍、拄著一根竹杖的神秘人,頗為不解。他們和林疏玉相交,從未見過她身邊有這麼一號人物。

隻見這位神秘人放下了兜帽,露出麵容,在場之人,不由得為之顏色大變。

許義山麵色大變,脫口而出:“你不是沈紅——”

話到一半,忽然又咽了下去。

看著麵前之人,穆克勝也眉頭緊鎖,他曾到京城複旨,得顏巽離召見,曾遠遠地瞥見過這女子一麵,印象極為深刻。

傳言中,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

京城中口耳相傳,說北金太子攻打燕州,是因為求娶她不成,才惱羞成怒。他當然不信這些鬼話,但實在想不出,此時此刻,她為何突然出現在燕州城。

這一切實在詭異。

隻見那位神秘人摘下了兜帽,麵色蒼白,衣著簡樸,即便如此,仍不掩傾國之色。

她那雙澄淨如秋水的秀目,一一掃過堂中之人,最後將目光落在了穆克勝上。

她緩緩說道,“我是沈承影和上官晴灩的女兒,沈芸。”

眾人臉色更是驚異。

這比得知鎮國郡主沈紅蕖並未身死,更要吃驚。

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以身殉國,可從未聽說過他們有過一個女兒?!

況且還是她?!

唯有穆克勝神色嚴肅,上前一步,如鷹隼般緊緊地盯著她,厲聲嗬道:“你再說一遍,你是誰!”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