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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4536 字 1個月前

,論起舊秦國血脈,衡陽公主理當最正。

她的這句話,相當於為天下所有想要奪走白氏江山的叛臣提供了最合理的依據。

——論起得國不正,有誰及的上白丞相以臣淩君、篡奪江山?白氏自己都是依靠陰詭手段奪來天下,又哪裡能打著正統的大旗抨擊旁人是亂臣賊子?

景昀揚起眉梢:“既然我說話如此有用,身份如此正統,當年父皇有意傳位於我時,為何不見先生站出來為我據理力爭?”

王先生歎氣道:“公主畢竟是個女子,世人怎能信服?”

景昀道:“但依先生之言,現在世人對我的話好像又很是信服。”

這話實際上是在強詞奪理,但王先生還是長歎口氣,道:“公主確實受了很多委屈,身為臣子沒有維護君王的尊嚴,是朝臣的過錯,但身為官員,總要為世人考慮。”

說來說去,王先生仍然是在堅持自己最初的觀點。

他不在乎景氏皇族失國,也不在乎白誡得位不正,他隻會尋求一條最快平息動蕩的道路,確保天下儘可能保持平穩。

景昀耐心地換了個方式重複她的問題:“先生真的認為中原如今安定?”

王先生道:“當今正在著手解決問題,這同樣需要時間,我隻希望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不要出現更多問題。”

景昀道:“是麼,我倒覺得,白誡到死也解決不了問題。”

王先生沉默片刻,道:“何至於此。”

“你是在裝傻還是真傻?”江雪溪忽然道。

王先生側首,注意到這位魔教少教主有一雙美麗而多情的眼睛,眼底的冷淡與評估卻毫不掩飾。

“各地叛亂層出不窮,那些將領或許真的是懷揣異心,借我那句話趁勢而起,但五年裡中原爆發十餘次起義,難道這些起義的平民各個%e8%83%b8懷大誌,隻等我賦予他們起義的合理性,便揭竿而起,想去坐一坐議政殿裡那把椅子?”

“去年我與少教主到東南三郡遊曆,所見觸目驚心,流民遍地,田地俱歸士族所有。”

江雪溪插口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不反又待如何,等著舉家餓死?”

景昀認真問道:“王先生,請你告訴我,這個問題白誡該怎麼解決?”

王先生驟然沉默。

這個問題非常簡單,卻也非常誅心,直接便指向了最難解決的問題。

貧者無立錐之地,所以不得不反,他們的地去了哪裡?

自然是歸於世家所有。

白誡能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他無法解決。

“白誡依靠世家支持登上皇位,白氏便是名噪一時的世家,他能狠下心轉頭對世家揮刀嗎?或者說,他有能力對世家揮刀嗎?”

“承平二年,淅南郡起義後,白誡下詔頒布隱田令,意欲查抄隱田,歸還失地百姓,然後呢?”

王先生不答。

他當然知道答案,隱田令名存實亡,世家象征性獻出了一些連零頭都算不上的隱田,流民依然無枝可棲。

承平二年至今,各地動亂從未斷過。

王先生甚至認為,他和白誡年紀相差不大,自己仍能千裡來往木葉城,白誡卻已經垂垂老矣,正是因為熬乾了心血。

但問題是,他熬乾了心血也沒用。

世家不會吐出到手的田地財富,而白誡的根基來源於世家,他不能動搖自己的根基,正如同人不能抓住自己的頭發將自己提起來。

“公主有更好的辦法嗎?”王先生問。

景昀挑起眉梢,江雪溪也同樣挑起眉梢。

兩張有如冰雪,異常美麗的麵容上,同時浮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有些東西既然難以修補,那就隻好打碎了重鑄。”景昀淡淡道,“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承擔責任,景氏宗親奢靡成性,掠奪良田之風盛行,所以景氏皇族如今已經付過了代價;世家煊赫,兼並土地,權勢勝過皇室,以至於朝廷難以管轄,自然也要承擔責任。”

王先生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景氏皇族已經付過了代價。

他久久凝視著麵前衡陽公主美麗的麵容,一個非常冰冷的念頭在他心底緩緩升起。

當年末帝驟死殿中,白誡聲譽難保,為了穩固江山,景氏皇族遭到了非常嚴酷的處置。

——難道,這本就是衡陽公主希望看到的局麵?

“皇族無德,所以為之付出了代價;世家礙事,那就不要有世家了。”江雪溪微笑道,“西方魔教,草莽之流,不講究那些高貴優雅的做派。”

第120章 120 小世界(十五)

◎讓誰去死,讓誰活著。◎

王先生沉默片刻, 道:“那樣……會死更多人。”

江雪溪平靜說道:“在我看來,東南三郡百姓起義之前,應該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各地流民淒慘離鄉時, 大概也沒有指望自己能夠長命百歲。”

唯有高高在上的世家貴胄, 從未想過死去,麵對死亡時才會格外恐懼。

“死人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能做的就是讓死亡變得更有價值, 以及……選擇讓誰去死、誰活著。”

片刻的寂靜之後,景昀說道。

她的語速非常緩慢,語氣有些異樣,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江雪溪敏銳地側首,看向景昀。

他在景昀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淡淡的傷感以及懷念。

景昀有片刻的悵然。

這句話曾經是師尊告訴她的。

她有沒有教給純華?

景昀思索了短短刹那,發現自己記不清了。

那些年裡, 她教導過純華太多東西, 如何能一一想起?

那絲傷感歸於無形, 景昀的眼神重新恢複了極致的平靜。

王先生的神情極為嚴肅。

因為他從景昀的那句話裡聽出了極其堅決的意誌。

選擇讓誰去死、讓誰活著。

這句話何等冷酷,何等高高在上。

但很多時候,這樣的抉擇往往不得不做,而無論怎麼選、如何做,都會背負巨大的壓力與道義的拷問。

因此這很容易變成一個笑話, 但從景昀口中說出來,則顯得那樣自然, 令人毫不懷疑她有這樣的資格, 哪怕她看上去非常年輕, 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因為這樣的選擇, 在過去千百年中她已經做了無數次。

她從不為此痛苦, 也不為此焦灼。

因為她所做的一切選擇, 都隻為人族整體更好的存續,不含半分私心,自然無需痛苦。

千年前做道尊時是這樣,千年後做公主時也是這樣。

景昀曾經很用心地思考過,然後得出了結論。

——既然世家活著,會讓更多百姓活不了,那就隻好讓世家去死,讓更多百姓活下來。

“決定眾生的生死嗎?”王先生感慨道,“好氣魄,隻是這個資格誰能擁有?”

江雪溪淡淡道:“過往那些年裡,世家難道不是一直在這樣做?”

“沒人有資格輕易決定他人生死,但有些時候,即使選擇和取舍不夠完美,也不得不做。”

景昀想起了千年以前做道尊的日子,感慨道:“猶豫和放棄往往會造成更大的危害。”

她望著王先生,認真道:“這就是我的答案。”

既然會死人,那何妨死的更有價值些?

掀起一場戰爭會導致更多百姓被卷入戰火中喪生,難道就要一味退讓?

確實有更多百姓可能死在戰火之中,但與之相對的,世家也會死。

世家死掉之後,還活著的人才有生路。

“沒有世家,誰來治世?”

王先生的這句話非常簡單,卻又非常有說服力。

滿朝公卿泰半出身高貴,倘若斷絕世家晉身之路,與世家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寒門自然也不能全信,出身庶民的官員又有幾個?朝堂立刻便要空缺大半。

朝堂的空缺意味著更多的混亂。

江雪溪想了想,道:“教中有不少精通庶務的能人,如果他們也不夠用,還可以從教中挑選合適的人去監察各地官員。雖然精通庶務的能人有限,不過幾乎每個教徒都會殺人。”

仿佛冰雪齊下,鑽心的涼意從王先生心底升起。

他仔細看著麵前這對少年人。

衣衫如雪,裙擺如雲,眉眼輪廓像是世間最好的畫師悉心勾勒出的畫像,靜靜站在那裡,便美到極致,足以驚心。!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真是好一對美人。

好一雙璧人。

卻是好冷的言辭。

好大的殺性。

這些對話裡沒有涉及一些重要的細節,而那些細節往往會決定成敗,看似還有再談的餘地,但實際上雙方都已經展示了己方最堅決的意誌和態度。

言儘於此,已經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

這番談話至此證明,王先生的道與景昀二人的道南轅北轍,不相為謀,談判以破裂告終。

既然破裂,王先生自然不會停留在這裡,朝景昀二人稍一頷首,轉身朝園外走去。

他的年紀與白誡相差不大,頭發花白、眼眸渾濁,但他的脊背卻絲毫不彎。

不是刻意的挺直,而是本來就很直,像一把劍,更像一支筆。

——一支判官筆。

王先生出身臨華王氏,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臨溪門剛好就在臨華郡。

臨溪門最出名的功法是判官筆。

五年來,景昀反複研究過白誡崛起到登基的過程,從她出生之前很多年一直到現在。

白家過去曾經落魄,一度近乎淪落成為寒門,但終究還是保住了世家的名分。

沒落世家也是世家。

那般高傲,怎會低頭看一眼江湖宗派?

正道宗門亦自有傲氣,世家看不上他們,他們也不會去刻意逢迎世家。

既然如此,這二者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現在看來,其中或許就有臨華王氏從中牽線的緣故。

江雪溪看著那個衰老的背影,袖底手指微動。

他不是想要偷襲,而是在心中默默演練,倘若要擒下甚至殺死王先生,應該如何出手。

他的天賦極高,從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便開始看魔教的秘傳功法,雖然年少,修習功法的時間卻絕不算短。

王先生敢孤身前來,必有自己的依仗與底氣,但江雪溪絲毫不懼。

不止是因為這裡是木葉城,是魔教的宮城,還因為他對自己的信心。

即使這裡不是魔教的領土,黑暗中沒有潛藏著數不儘的魔教高手,僅憑江雪溪自己一個人,他也有絕對的信心勝過甚至殺死王先生。

但他沒有動手。

景昀也沒有動手。

潛藏在黑暗裡的魔教高手都沒有動手,一片靜默,不知是不是在等候少教主下令。

王先生走出花園的大門,朝來路走去。

他將會回到夜宴的大殿,然後和朝廷的人一同離開。

身形清瘦,衣擺飄飄,白發長須,真如神仙般脫俗。

江雪溪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中有些不舍,有些遺憾。

遺憾和不舍自然是因為沒能殺死他。

左少護法是左護法之女,與父親一樣忠心不二。

她警惕地看著那個沒入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