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銷聲匿跡二十年,不肯與景昀相見,再見便是生死之際最後一眼。
而今江雪溪的神魂正在漸漸恢複,眼看在小世界中大概再過二十年便能養好,真真正正重臨世間, 為何景昀突然在這個時候選擇避開他, 不再相見?
三千鏡外, 鳳君想起了小世界中除夕那夜發生的對話,眼神中浮現出明了的神色。
他微微一笑,對慕容灼道:“玄真用心良苦,我們也算撿了個便宜。”
慕容灼依偎在鳳君肩頭,聞言卻搖了搖頭:“才不止呢。”
“哦?”
做了千年的朋友, 慕容灼雖然時常跟不上景昀的思路,論起對景昀的了解卻絕不算少。
“阿昀可不是那麼無趣的人。”慕容灼側首, 神情天真爛漫中隱隱帶著一絲狡黠的戲謔。
鳳君失笑:“我倒覺得玄真是為了實現拂微真人的心願。”
他說話時長發微動, 一縷發絲落在慕容灼眼前。
慕容灼蠢蠢欲動。
鳳君眼疾手快, 按住慕容灼想要揪住他發絲的手。
慕容灼鼓了鼓腮, 看上去便像一隻氣鼓鼓的河豚, 很是嬌憨可愛。
她理直氣壯道:“實現拂微真人的心願, 和趁機小小報複一下他,這二者之間並不衝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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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動江雪溪如雪的衣擺,送來冰雪般的清冽淡香。
他在外時常穿黛白二色,濃墨重彩的裝束隻有私下裡才會換上。
景昀轉過身看著江雪溪,向後退了一步,一步便退到了崖邊。
她自然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後退是為了更好地打量江雪溪,而不是存心想要跳崖。
江雪溪黛眉緊蹙,出手如風,隔著衣袖攥住了景昀的手腕:“當心!”
景昀微微一笑,並不掙紮,溫聲道:“好。”
她沒有回答江雪溪的問題。
二人相對靜默。
“左懷鳶?”景昀問。
江雪溪沉默片刻,猶豫著要不要出賣為自己通風報信的左少護法,仔細想了想,卻發現左少護法身上的嫌疑簡直無可辯駁。
於是他乾脆點頭:“是。”
景昀並無怒色。
左少護法畢竟是魔教的人,忠於江雪溪是情理之中的事。景昀明知此事還要用她,行蹤泄露就是景昀自己的責任,沒必要為此為難左少護法。
“我不是不願意見你。”景昀輕聲道,“我有些事要去做。”
江雪溪道:“戰事正急,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還有什麼事比它更重要?”
景昀平靜道:“當然有。”
江雪溪道:“是什麼?”
景昀望著他,道:“你的願望。”
江雪溪怔住。
景昀想起了除夕那夜二人的談話,唇角微揚,露出笑意:“你說過,你覺得這樣不錯。”
江雪溪回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點頭道:“沒錯,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景昀靜靜想著,你覺得這方世界、這片天地、這裡的眾生不錯,但這裡的一切都隻是虛幻而非真實,我們離開的那一刻,這裡便會傾頹崩潰,化作塵煙。
景昀知道,師兄看似多情,實則極為薄情。
他對這方天地說不上多麼喜愛,但終究覺得不錯。
這已經極為難得。
既然如此,我替你把它留住,倒也不錯。
要付出的代價,隻是小世界中一具隨時可以放棄的身體。
這很劃算。
想到這裡,景昀笑了起來。
她的眼眸微彎,唇角微揚,淡淡的頑皮從眼底一閃而過,有些得意,像個惡作劇的小女孩。
這是很難在她身上看到的一麵。
江雪溪看著景昀。
他並未全然理解景昀話中的深意,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靜聲道:“我最大的心願是什麼,難道你不明白?”
景昀微笑道:“我明白。”
江雪溪道:“既然你最看重我的願望,那麼便該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你。”
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神情極為平靜,但眼眸有如秋水,秋水深處泛起清淺的漣漪。
夜色不能遮蔽景昀和江雪溪的眼睛,卻能夠掩去一些很不起眼的細枝末節。
譬如江雪溪頰邊泛起的緋色。
又譬如景昀急促眨動的長睫。
這些無形湧動的情愫與心緒,都被夜色儘數掩去。
天亮之前,江雪溪下山離去。
江雪溪趁夜離開中軍大營,必須要在清晨之前趕回去。
景昀立在峰間,看著下方山道上時隱時現,飄搖不定的雪白身影逐漸遠去。
天邊漸漸泛起白色,景昀抬起頭,神情若有所思。
她淡紅的唇瓣此刻殷紅如血,不知是咬著唇瓣的緣故,還是有其他原因。
在她身後,腳步聲再度響起。
這次的腳步聲遠比江雪溪要明顯,徘徊著不敢靠近。
景昀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淡淡道:“做什麼?”
左少護法嚇了一跳,期期艾艾走上前來,行了個禮,不敢說話。
江雪溪昨夜沒有選擇回護於她是正確的,因為此刻左少護法的臉上幾乎寫著心虛二字。
景昀靜默片刻,平靜道:“往後不許再這樣了。”
左少護法先是一喜,然後又卡住——她們父女都是魔教的人,如果將來少教主乃至教主命令她回稟衡陽公主的行蹤,她又怎麼敢拒絕?
左少護法越想越著急,咬著嘴唇不知說些什麼。
景昀歎口氣:“罷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朝著山下走去,經過左少護法身旁時,注意到左少護法抖了一下,又愧疚又心虛地偷偷看著她。
景昀沒有說話。
眼看衡陽公主就要走遠,左少護法終於忍不住,蔫頭耷腦地鼓起勇氣跟上去。想了想,又悄悄落腳重了些。
足音輕響,清晰無比。
景昀沒有回頭,更沒有開口,仿佛未曾聽見。
左少護法心中一定,忐忑的心緒漸漸平複,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離開山峰後,景昀帶著左少護法,徑直向京城行去。
白誡已經過世,就在開戰三個月後。
有趣的是,如今的皇帝不是他生前十分看重、精心培養的嫡長子,而是繼室所出的嫡三子。
那位深肖其父、沉穩多智的嫡長子曾經被立為太子,距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卻在最後關頭倒在了弟弟的屠刀下。
皇位爭端自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動蕩,也使得白氏皇族的名聲更為狼藉,人心更加動蕩。
如果這時朝野安寧,天下平定,白氏皇族花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時間仔細經營,說不定可以抹去白氏得位不正的流言,重新書寫史書。
但很遺憾的是,有很多人不想給他們這個機會。
比如魔教。
又比如世家。
望著京城寥落的街道,景昀哂道:“都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故事她曾經看過許多次,早已很是厭煩。
她當然能猜出世家在想什麼。
世家不會希望皇權太過強勢,唯有皇權衰弱,大權落入世家手中,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局麵。
天下是他們的天下,皇帝是他們的看門狗。
對於世家來說,這是一幅多麼美妙的圖景。
隻是現在,世家還滿意嗎?
景昀帶著微嘲,靜靜想著。
華貴的馬車從街道上駛來,濃鬱的香風撲麵而來,馬車中傳出不堪入耳的聲音。街道上為數不多的行人看見馬車,紛紛逃散。
馬車車壁上的家徽極為明顯,昭示著車中人物的顯赫身份。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左少護法有些不悅,細細的雙眉飛起,像兩把窄而薄的小劍,她的手指情不自禁蜷起,抓握兩下。
“想去就去。”景昀淡淡道。
左少護法微驚,旋即意識到景昀是在對自己說話,響亮地應了一聲。
她站起身,從酒樓窗口跳了下去。
驚呼聲中,左少護法袖間寒光閃爍,像隻疾飛的鳥,直撲下方那輛馬車。
馬車旁護衛同時拔劍,幾人從馬背上飛身而起,迎上從天而降的左少護法,刀劍齊出,眼看便要將左少護法紮成篩子。
酒樓窗前,景昀八風不動,隻平靜地注視著下方街道。
刀劍劃過空中,帶出陣陣風聲。
左少護法卻比風還快。
沒有一個護衛看清她的動作,隻見左少護法身形如電,險而又險避過刀鋒,足尖輕點一名護衛肩膀,在刀劍臨身前硬生生中途轉向,擦著凜冽刀光,在陣陣尖叫驚呼聲中穿過狹窄的車窗,撲了進去。
女子的驚叫聲此起彼伏,下一刻卻儘數歸於死寂,仿佛恐懼到了極點,已經叫不出聲。
車廂正中,一名衣衫不整的華服男子雙眼圓睜,眉心多了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鮮血汨汨流淌。
左少護法殺死那名男子,運起內力護住要害,便要鑽出車簾。
車外護衛層層疊疊,她即使有再大的能耐,也很難突破重圍。
但她的神情卻毫不慌亂,眼中甚至還跳躍著興奮的火焰。
驚叫聲從車中響起的那一刹,景昀從酒樓之上消失了。
酒樓中的人們看到這一幕,終於反應過來,無比驚恐,同樣發出驚叫。
景昀來到了高空中。
白雲皚皚,日光燦爛,碧空如洗。明%e5%aa%9a的陽光下,京城顯得那樣明亮,那樣堂皇,也那樣寥落。
景昀負起雙手,朝下看去。
整座京城此刻都在她的眼中。
景昀的目光飛快移動,分彆落在不同的幾個位置,確定了心中所想,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回到了地麵上,出現在馬車前。
她的速度太快,因此酒樓內外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都以為她從酒樓上跳了下來,落到了馬車前。
沒有人注意到,景昀從空中消失了一瞬。
這種速度明顯不是凡人能有,甚至金丹境修行者都無法做到,景昀展現出來的力量已經超越出了這方小世界的限製,然而小世界卻沒有震顫,更沒有任何即將崩潰的跡象。
看似已經過去了很久,其實隻有短短的一刹。
數道灰影從她的袖中飛出,如驟雨般落下。
每一道灰影都是一顆瓜子,是景昀信手在酒樓的果盤中抓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護衛們根本來不及辨認,紛紛格擋。
與此同時,景昀抓住了鑽出車簾的左少護法,帶著她朝遠處急掠而去。
世家出行所攜護衛固然武藝高強、刀兵鋒銳,卻還沒有張揚無忌到能夠公然攜帶弓箭的地步。
既無弓箭,這些護衛連左少護法一人都無法追上,更不要說景昀了,隻能麵如死灰地看著二人飄然而去。
左少護法麵頰緋紅,眸光晶亮,興奮之色難以掩飾,顯然殺得意猶未儘。
魔教弟子生性總是更為凶煞、更喜殺伐。
她看向遠處那些華麗的府邸,朝景昀投去詢問的目光,躍躍欲試。
景昀說:“夠了。”
這些人不值得刻意去殺,將來白氏皇族傾覆,大軍入主京城,再行清算即可。
左少護法有些失落,卻不敢表現出來,低著頭站回景昀身後,像隻乖巧的小貓。
“公主,我們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