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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盛會。而他們,都正無一例外地盯著他。

何況這次的冬奧之行實在不順,倒黴到他幾乎以為今年開賽前國家隊去拜的是個假廟。易菁下意識揉揉腳踝的軟骨。那裡已經不痛了,不知是藥物影響還是他給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強烈,痛感像是被封印了,乖順地蟄伏在那小小的一方。

他深吸一口氣,屏著呼吸在今天的冰上滑了兩圈,感覺比昨天好些了——也不知主辦方是否收到了楊清嘉的投訴……思及此,易菁偷偷笑了一下,乖巧地滑回楊清嘉身邊。

老人這兩天對他囑咐過無數次,許是終於累了,拍拍他的肩,不說多的話。她整整易菁的領子,又退後兩步,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就像是送考的家長那樣,滿懷著驕傲與擔憂,對她的孩子說:

“加油。”

易菁笑了一下,也說“加油!”,轉頭一蹬冰就滑遠了。而楊清嘉仍然像望著放飛的白鴿那樣眯起眼睛,看著易菁離去的方向,半晌,才轉回頭來,悠悠地歎了口氣。

秋生站在她旁邊,笑道:“事到如今,也隻能相信他了。”

“是啊。”她感歎,“宗之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啊。”

易菁相信,處於圓滿的幸福與安寧平和中的帕赫貝爾,寫下這首溫柔至極的旋律時,內心深處一定充滿關愛的陽光。他相信,《卡農》存在的意義便是賦予困於生活的人美好,丟掉一些煩惱,讓心靈更加舒暢。

它像一切美好的衍生物——這話或許有些過於誇大,但請不要懷疑,這首流傳千古且老少鹹宜的曲子至今為大眾傳承為經典,一定包含著一些偉大的、單純的、遠古的東西。

因此當他在小提琴的第一個弦音時伸出手掌,指尖的顫唞一如樹木長出新葉的萌動,他的內心溢滿了與帕赫貝爾彆無二致的美妙感情。

於是在如月光流淌的旋律裡,眾人皆為少年一個動作沉醉,在他溫柔至極的滑行裡,忽的,一個4T如流星般落在冰麵上。

易菁意識到自己正處於一種很微妙的世界,止疼藥帶來的遲鈍似乎讓他連自己的身體都丟去了,隻剩下一脈靈魂於冰場上飄蕩,那種自由的芳香像潘多拉的魔盒那樣讓人心甘情願地沉淪,於是他再次起跳時忍不住動用了最大的力量。

外點四,連外點三。

冰刀落地,砸出“砰”但一聲響,右腿因這下劇烈的衝擊不得不深深蹲下,但好歹是穩住了。

秋生沒忍住,“嘖”了一聲,楊清嘉則像是早早料到了似的,一臉平靜,不知是在安慰秋生還是在安慰自己:“年輕人啊……”

“……隻能說幸好傷的不是落冰腿。”秋生苦笑。

不同高度的聲部在輪唱中此起彼伏,綿延不絕,音節與音節應著節拍舞動、糅合,最終彙集道一起,譜成一曲《卡農》。它存在得如此理所應當,仿佛是由自然的饋贈刻印在貝殼的螺紋,而帕赫貝爾隻是懷著一腔愛意將其褪去塵土,展現在世人麵前罷了。

他曾困於卡農的格律框定的結構中,不知如何展現這支樂曲的偉大魅力,但止疼藥的副作用卻足以讓他忘記其格式上的應然,而將注意力集中在展示那些美妙的可能性之中——從這方麵,他還要感謝傷痛呢。

——但是等等,他不想再來一次,認真的。

易菁咬住下唇,在下一個3Lo到來之際及時找回了身體的控製權。

他曾經不停地對自己說,《卡農》是追逐的歌,但他忘記了這支名曲是是帕赫貝爾為給予新人的祝福而作,其中相互糾纏的兩個聲部不僅是“追逐”,更是“纏綿”。

不同的人能從《卡農》中讀到不同的東西,幸福之人讀出“讚頌”,悲難之人讀出“祝福”,而易菁假如一廂情願地相信它屬於追逐一種,本來便是一種狂妄。

因為這種狂妄,他執著於將自己的解讀加於觀眾,將他們拽入自己的無力中。他忘記了易女士一直以來告訴他的話——“音樂所做的不是征服,而是感動”。

帕赫貝爾將這份感動贈與了他,而如今,他亦要將這份感動贈與他人。易菁因這種贈與的快樂而快樂,腳下冰刀依舊,複雜的步法在雪白的冰上刻下動人的旋律,平和得如天山上的一泊湖海,所見之人皆不由自主地感到幸福。

那才是卡農本身譜寫的夢。

作者有話說:

關於“宗之瀟灑美少年”:出自杜甫《飲中八仙歌》。

42、出埃及記 冬奧會自由滑

那是屬於《卡農》但最後一塊拚圖,將這套節目送上榮譽殿堂的馬車。

不論多少年以後,當一批又一批新入坑的冰迷從代代相傳的“必看節目清單中”找到這支特彆的《卡農》,她們無一例外被其中蘊藏的包容的美所征服。任何奇跡在創生之初,都是渺小的種子,即便是易菁正在繪製它的當下,連他本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書寫傳奇。

——他隻是感到快樂,無邊的幸福與無上的驕傲圍繞著他,使他在《卡農》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旋律中一次又一次地脫胎換骨。

花瓣的展開很慢,但發現花開卻隻有一瞬。過去的挫折、障礙、糾結、苦難仿佛在他的體內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讓他得以在冰場上展現出最為耀眼的一瞬,從此無數的——在現場的或在電視機前的冰迷們——記住了他,來自東亞的小少年,他有烏黑的眼睛與濃密的發,也許舉止之間仍稍顯青澀,但毫不誇張地說,他正在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最後的3A為這節目落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瑕疵。這一由左刃起始的跳躍引起了腳腕處的痛覺,它本該被止疼藥遏製的,但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像是不甘心的猛獸決心卷土重來那樣,突兀地襲擊了他。

它差一點就要得逞了,易菁幾乎是咬著牙完成了這個阿克塞爾——起跳時左腳的疼痛讓他的重心偏移,他幾乎是全憑柔軟的膝蓋與靈活的腳踝才得以安全落冰。但這樣做更加重了左腳的不適,落冰的瞬間,轟然降臨的痛感讓易菁險些支撐不住,但好在,音樂拯救了他。

因為《卡農》還在繼續,所以易菁不會停下。所以他咬著牙也要衝眾人露出看似輕鬆的微笑,哪怕他確信自己的左腳已經快要腫成包子。

那短短的幾分鐘簡直度秒如年,易菁每一刻都在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倒下,但奇跡般的,他每次都堅持住了。當配樂終於來到最後一個音符,他定格在編排的最後一個動作,聽見周騷開始傳來小聲的竊竊私語時,就像南半球漫長的極夜終於迎來黎明的曙光,易菁劫後餘生一般,險些一下坐到地上。

但不可以這樣,保持優雅,易女士說,即便在你最狼狽的時候。於是易菁艱難地衝大家露出一個勉強的笑——他的臉已經疼得發白了,額頭上泌著冷汗,他可以感受到一隻腳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唞,因此他行四麵禮的姿勢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好在,冰迷們一點都不在意這些。

她們正忙著鼓掌。◥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全場起立鼓掌(stand ovation)”是觀眾給予花樣滑冰運動員的最高禮遇,掌聲經久不散,但場上的易菁來不及感到榮幸,畢竟他是真的快要不行了。

他在熱情的冰迷們給予的粉色玩偶風暴中下場,他累得不想動彈,也懶得閃避,玩偶砸到他的腳邊,他便將它撿起,衝它來時的方向疲憊地一笑。

但冰迷們意外地很吃這套,或者是,她們對表現優異的選手總是很寬容。於是易菁收獲了一陣更加興奮的喝彩,砸在冰上的小物什更多了。易菁甚至敏[gǎn]地從中找到幾個其他選手的吉祥物……

他一到楊清嘉身邊,鬆了一口氣,險些直接跪下。好在秋生眼疾手快地攙住他帶他到場邊的長椅上坐下,給他遞刀鞘,過了會,又拿雙拖鞋來。易菁感激地衝他笑笑,解開冰鞋,果不其然地看到左腳腳踝已經腫成一個饅頭,紅豔豔的,似乎還冒著蒸汽。

楊清嘉一看到這情況眉頭就皺得死緊,於是易菁再次坐上了他熟悉的小輪椅。

隊醫來看了一通他的傷勢,露出和楊老同樣的皺眉表情,他拿起某瓶醫用噴霧對著易菁的腳就是一通噴,然後又掏出一片藥膏貼在傷處,涼滋滋的,還挺舒服。

其實易菁覺得這麼多人圍著,就為了照顧他一個小傷,這樣挺矯情的。奈何中國隊裡沒有彆的優勢,就是人多,隻要易菁想,他們甚至能專門撥人手來幫他推輪椅——當然,這一提案被易菁一票否決了。

若非誌願者特意來提醒,他們都快忘了等分這件事。易菁本是想走著去K&C區的,可惜隊醫先生與秋生像是找著了同一戰線,堅決不許。

一個說“當心一會傷情加重”,雖然易菁覺得隻是正常走路沒什麼大不了的;另一個說“不要擔心,之後我會幫你去和主辦方說的,他們會通融的”,易菁很感激他,但當他想起冬奧會的現場全球直播時,遲來的自尊心讓他咬牙站起來,一蹦一跳地去了等分區——這樣當然還稱不上優雅,但相比坐輪椅或被抱著而言,多少還是有種倔強之美……

之後到了轉播房間,他費了一點力氣才讓自己做到當中的椅子上,哪怕是為了不再挪動座位給自己找麻煩,他都希望自己能在暫列第一的座位上坐到最後。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發揮完美的長南一將他從那裡擠了下來。

他這一場的表現無可挑剔,易菁看了也心服口服。長南一的演出向來穩定。他的考斯滕是華麗麗的金色,各樣的裝飾紋將他塑造出一種神聖的史詩感。

長南一的自由滑曲目題為《出埃及記(Exodus)》,它講述以色利人的建國史,照應聖經中的同名篇章。被追殺的、被排擠的、堅韌的、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曆經磨難,終歸故土,與幾十個世紀前,先知摩西帶領被奴役的以色列人走過沙漠、穿越紅海,走出埃及,終於到達上帝應許之地迦南的故事,何其相像。

為了表達運動員的決心與信念,這樣的選曲無可置疑。然而選擇它的是長南一,《出埃及記》便難免陷入爭議的漩渦中——賽季之初,他在接受采訪時收到的“你又何談'被奴役'?”“你是否在暗示什麼?”類似的問題層出不窮。

但長南一堅定地選擇了無視,任它洪水滔天。他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將這個節目帶上賽場,用打磨得一次比一次完美的表演說話,直到所有人都閉嘴為止。

《出埃及記》擁有宏大的主題與激昂的樂章,常理來講,這樣的大曲子交給長南一這樣的年輕人來演繹,很容易顯得單薄。不過長南一倘若會被這樣打到,他便不是長南一了,他的眼神堅毅且決絕,他的動作有力而乾淨,隨著鋼琴曲中奔流的激昂旋律,他向眾人展示了屬於曾經的繁華,那狂嘶的烈馬、騰然的狼煙、飛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