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膝上的三殿下驀然睜開了眼,不高興道:“什麼樂子?”
第72章 果子
宴蘭公主說的樂子, 是給她看自己手繪的華京早市圖。
不放心的三殿下亦步亦趨跟著,見是張畫,瞬時放心, 就地躺下睡了。
“不在於畫得好還是不好, 主要是喜歡。”宴蘭公主展示著自己的畫作。
這畫長二十餘尺, 還未裝裱, 像一塊衣料掛在架子上。沈元夕從一角邊看邊挪,慢慢走到了另一角,驚歎道:“畫了好多人!”
宴蘭公主也將自己的畫作看了一遍, 滿意撫掌。
冷不丁的,她問沈元夕:“你呢, 你有什麼喜歡的嗎?”
“看書。”
“書若看完了呢?”宴蘭公主問。
沈元夕說:“書怎麼會看完呢?每年都有那麼多的書, 一輩子都看不完……”
“不, 隻要是彆人的東西, 總有看完的一天。你總不能是每一本書都喜歡看,對吧?那麼, 如果你喜歡的那些書都看完了,你還會去做什麼打發漫長歲月?”
沈元夕佇立在這幅畫前,看著畫中清早就忙碌著趕集生活的眾生, 陷入了思考。
宴蘭公主席地而坐, 並不催促, 等著她的回答。
原來如此。
沈元夕想, 宴蘭公主叫她來, 就是為了告訴她這樣的道理吧。
要有自己能做想做的事, 永遠不會厭煩。彆人的東西總有享儘的一天, 她需要有“自己”的東西。
“除了書, 我想不到彆的。”沈元夕愧疚道。
她可能要辜負宴蘭公主的一片心意了。
宴蘭公主眉眼溫婉, 笑著正要開口安慰,就聽躺在她身後的三殿下幽幽開口。
“她才十七歲,不必如此著急。”
宴蘭公主按住兒子的天靈蓋,笑著道:“有你什麼事,閉嘴。”
她轉過頭,笑容更加燦爛,對沈元夕說道:“沒關係,你的時間會很多,慢慢找就是了,總能發現你喜歡的。我的話,喜歡隨便寫寫畫畫,還喜歡建宮宇……日後你到幽地來,那山頂綿延起伏的明黃宮宇,就是我建的。”
“您一個人做到的嗎?”
“是啊。”宴蘭公主道,“時間太多了,從燒磚瓦到砌牆塗料,就算慢慢做,一百年兩百年的,也能建起來。”
三殿下歎了口氣。
宴蘭公主目光凶似要吃了他,嗷嗚一下轉過身怒道:“你什麼意思?!”
三殿下:“……及膝高的宮宇,隻能看不能住人。”
“多高?”沈元夕驚訝。
宴蘭公主這才道:“我不喜歡太大的東西,小小的,看起來更討喜。”
“給老鼠住的。”三殿下說。
宴蘭公主磨牙,指天請來“神”,凶狠叫道:“浸月!”
一隻睡眼惺忪的小鳥團子撲棱著翅膀飛落到她肩頭。
宴蘭公主道:“讓他彆說話!”
小鳥團子眨巴了眼睛,問:“可他本來話也不多啊……”
宴蘭公主:“他話不多,你的話可真多!讓你禁言就快些禁言,休要囉嗦!”
浸月又飛到兒子發絲上,一爪子撩開他臉前的那縷銀絲,提議:“不如我們出去,讓她們玩?”
三殿下慢悠悠起身,捏住小鳥團子打著哈欠走了。
“小元夕。”宴蘭公主再轉來,又是一張慈祥和藹的臉,“作為臨朔的生母,我還未正式同你說過……”
她正襟危坐,如一位平凡的慈母,溫柔道:“謝謝你,我作為過來人,知道與幽族人成婚同眠有多辛苦不易……往後有什麼不懂的,想問的,可以問我,我都會把知道的講給你。”
“我成婚時,比你年紀大多了,儘管如此……也遇到了許多難處。”宴蘭公主道,“這次我不會誆騙你,有什麼要問的,就問吧。”
“把我,當母親來問。”她笑著說。
沈元夕思索良久,小心問道:“您到底是怎麼生的三殿下?”
宴蘭公主聽到後,索性挨著她坐下,神神秘秘耳語道:“你看到花了嗎?”
“……我看到的是樹。”
“是嗎?”宴蘭公主一愣,“原來是不一樣的嗎?”
“這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沈元夕忐忑。
“應該沒有。”宴蘭公主道,“反正長什麼都一樣。大概類似於,這孩子生根發芽了。”
沈元夕拍了拍熱乎乎的臉,暗罵自己這張臉皮太薄,實在不爭氣,又紅了。
她清了清嗓子,又問:“然後呢?”
“花開結果,然後那東西,你看見你就知道,那果子是你孩子,你也知道它會長什麼樣子,然後就等,等到再見到時,發現它沉甸甸的,要熟透了,你心裡就會著急,就想,快點來吧。”
宴蘭說:“然後就來了。”
“……生的是孩子?”沈元夕問。
問完,她覺得這問題太傻,不是孩子又會是什麼,於是自己歉意地笑了笑,說道:“哈哈,肯定是孩子,我太……”
“是果子。”宴蘭公主麵無表情回答她。
沈元夕僵住了,再次確認:“是——”
宴蘭點頭:“沒錯,是果子。”
“它……從哪出來?長沒長孩子的臉?”
“女人怎麼生孩子,它怎麼出來。”宴蘭說,“這果子算它的胎皮,出來後,就會不停地飲血,從果子的那根臍帶上鑽出兩隻小尖牙,饕餮似的食血。一天要好多血,咱們給不起,就讓當爹的來。”
喂個十年八年的,喂壯實了,孩子自己啃破皮,就出生了。
生下來就能跑會跳,很快就跟著父母學會了說話。
見沈元夕被嚇住,宴蘭公主搖頭道:“他們確實不像人,但仔細一想,其實並不可怕。你見過牛馬羊,或是貓狗產崽嗎?”
沈元夕點了點頭。
“見過小馬駒……”
“你看它們那些小東西,生下來隻要睜開眼睛,能站起來,就能跑,很快就長大了。”宴蘭公主說道,“所以,並不可怕。”
“為什麼……幽族會像那些……嗯,貓狗呢?”
“這是因為,他們是第一批造物。”
“什麼?”沈元夕來勁了。
她看的那些誌怪小說,哪有這種精彩!
宴蘭公主笑眯眯道:“天地造物,先從走獸始,它們就像打胚子,等差不多了,天地就創造出了黑夜與月有關的幽人。再後來,天地的想法變了,才又創造出了不懼白天太陽,生死也更容易的我們。”
沈元夕慢吞吞想了,點頭道:“好有道理。”
“看起來,幽人比我們長壽難死,實際上……他們是天地捏出的一種失誤。”
“這樣想……也太可憐了。”沈元夕說。
“所以,與天地的失誤長相廝守……”宴蘭公主輕撫著沈元夕的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我,”沈元夕迎上她的目光,“很喜歡三殿下,所以,謝謝你……母親。”
“哈哈哈!”宴蘭公主拍手大笑。
“我想想,要送你什麼好呢?”她自言自語道,“活這麼久,我眼裡就沒有稀罕物了……這可怎麼辦呢。”
沈元夕忙道:“不用費心,我……”
宴蘭公主摸出個手鐲。
沈元夕說:“我會碎了它,我真的不能戴……”
宴蘭公主又摸出了一卷寫滿字的牛皮紙。
沈元夕傾身過來,好奇打量著,說:“這是什麼?”
宴蘭公主道:“養臨朔那些年,記下的趣事。想要嗎?”
沈元夕雙手愉快地拍起了桌子,不住地點頭。
宴蘭公主悄悄說道:“還有我畫的小臨朔……”‖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沈元夕汪出了聲:“要!!”
第73章 浸月
到了七月, 薛子遊入學讀書,沈元夕白天回將軍府清點禮冊,晚上被三殿下接回三王府歇息。
天熱後, 無論是鳥團子還是三殿下, 都無精打采, 即便是夜晚也常常困倦。
三殿下每日能睡六個多時辰, 故而一天當中陪沈元夕最多的是烏耀,其次是宴蘭公主。
七月中,三殿下又改了他的王府盤陣, 用來納涼避暑。整個王府布置的像個回字,沈元夕若要待在最中央的獨院, 宴蘭公主是連進來的門都找不到的。
三殿下是趁夜改的布局, 次日白天沈元夕睡醒看到, 找了一整天的花圃。
她種的那些花, 隻有一株抽了條,她十分寶貝, 刮風下雨還給做幕遮。
結果三殿下一夜改家,她找不到抽條的那株花苗了。
一直到晚上,沈元夕鼻頭微紅, 本不想哭, 可三殿下一問怎麼了, 她剛開口就掉了淚。
“你把我的花轉哪裡去了?”沈元夕哭的時候, 官話就會帶上漠北混崖州的口音, 跟沈豐年激動時的咬字如出一轍。
這種口音並不軟, 而是一種石壁似的堅硬。同她哭的時候委屈巴巴的樣子合起來看……就哭得很有骨氣。
三殿下:“莫急, 我給你算算。”
他掐算了一番, 抱著沈元夕上了房頂, 在瓦當一角找到了金簪和那株花苗。
沈元夕擦了眼淚,平靜問他:“怎麼飛上麵了?”
“陣就是如此,變化萬千隨心所欲。”
三殿下鬆了口氣。這下幫妻子找到了花苗,應該……
沈元夕蹲在屋頂上,抱著雙膝抬起頭,又是泫然欲泣的一張臉。
“那其他花種子呢?”
花苗的周圍還有其他的花種,雖然兩個月不發芽不抽條沒反應,但萬一它們還活著呢?萬一還會開花呢?
三殿下:“這樣,我幫你占算它們是否還活著,若是活著,我就一粒一粒幫你找回。”
沈元夕使勁點了點頭,挪過去貼著他的胳膊,好奇地看著他從袖中拿出一簇乾草,紅繩紮好,藍火引燃。
火焰很快熄滅,白煙嫋嫋。
三殿下捏著這簇乾草,就如捧著一把雲煙,靜靜看了好久,他道:“還有一粒活著。”
三殿下又捏出三粒金子,信手拋了出去。
三粒金子閃爍著,最後沉入黑夜,不知落在了何處。
三殿下用這三粒金子,占出了花種的方位,從最邊緣的瓦當縫隙中,挖出了一粒花種。
沈元夕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捧著,想了想,說道:“如果你早說要用三粒金子換一粒它,可能我會讓它就這麼自由生長,不會去找它。”
三殿下:“並非代家,隻是隨手而已,石子也能占算。”
好生奢靡!
沈元夕秀眉一豎,氣鼓鼓道:“怎能這樣!”
三殿下道:“在我府中,金子和石子沒有區彆,甚至金子更唾手可得。”
仔細想想也有幾分道理。他隨手當籬笆紮的金簪,放在那裡幾個月,也無人動無人碰,甚至無人看到。
三王府內,金子的確“活”的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