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地抬眼看她。
清白的神情,並非邀歡,她是真的以一種研究的態度在看待。
房中術,本也隻是修煉方式的一種,無甚稀奇。
她恰好是要強的天才,不允許世上有她知識的盲區。
元奉真站在他麵前,看盤腿坐在蒲團上的他。
她說:“畫冊每幅圖旁寫了些字,勞煩你念與我聽。”
她有認字障礙,經文聽彆人念誦過一遍、符籙看彆人畫過一遍便可記憶,惟獨對蠅頭小字無可奈何——早前也拜托過巧娘子念,巧娘子翻開看到圖,紅著臉撒腿跑開了,對她這些書避如蛇蠍。
房冶喉結上下滑動,又低頭,把那本冊子從頭翻到尾,文字寫的無非是動作詳解。
房冶答應了:“好。”
元奉真走回床,轉身的時候,她想起了什麼,禮貌詢問他,“我可以看你的軀體嗎?”
她見房冶又低頭久久不語,就解釋說,她跟著陶守靜學了些醫術,但醫書上的人體圖跟現實有差彆,道觀的師兄弟又隻給她安排女客,導致她的醫術遲遲無法更進一步,包括這些線條粗略的避火圖,總有許多故意省略的地方。
元奉真說:“還有一些理論,需要實踐,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房冶把手中的畫冊擱到一旁:“什麼理論?”
“例如有一處疑問,我不太理解……”元奉真以過去跟房冶談經論道的探究精神,遲疑地問,“說不清楚,能否直接在你身上直接試驗?”
房冶以同樣絕對理性的態度回應,“請。”
元奉真抬起素足,就著他盤腿端坐的姿勢,抵到他中間,試探地踩踏了幾下。
房冶平靜的雙眼瞪大,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猛然握拳,似是不敢置信。
短短幾瞬,他似乎已經狼狽不堪,連道髻也幾乎鬆散,幾綹散發落在臉邊。
眼尾泛紅,既像隱忍又像受辱。
元奉真也感受到腳下飛快地起了奇異的變化。
幽微無法描述。
元奉真驚訝,“醫經中的描述,竟是真的。”
她確定完,便要把腳挪開。
卻被房冶握住了腳踝,抵著不讓離開。
他緊握又鬆開的大掌手心微汗,力道不輕不重地揉玩她的腳。
感覺怪異,她想起了上流貴族最近興起的愛好,不客氣地問,“你也戀足?”
他淡淡地回答,“以前不喜歡的。”
房冶終於抬頭看她。
此刻在她眼中,道士穿著懶散的三清領道袍,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表情,似乎發生了變化,鬆弛懶散的隨性消失了。
原本是青燈清修熏陶出來的男人,最有尋仙問道的風骨,此刻他卻眼波流轉,唇色嫣紅,像變了個人。
原本他的風流隻流於頂級皮相表麵,突然之間,那股風流沁入了骨頭,發酵醞釀後,再從皮肉之下,香味活色生香地透出來。
她忽然覺得他很像酒香那類遮掩不住的東西,他身上衣服上也不知弄了什麼誘人的薰香,很好聞,讓人總想趴在他身上嗅。
元奉真屬於巫的靈敏直覺,忽地感受到什麼侵略意味的危險,她下意識想走,腳卻還在房冶手上。
腳踝上有什麼東西墜著,千斤之重,似乎她在無意之間已犯下了極為嚴重的罪孽,就算能白日飛升,也終將被這東西拽落雲端。
兩位道士在對話。
房冶:“我原本打算清淨無為,不為世事所役,隻求飛升大道。”
元奉真:“原本?現在呢?”
房冶:“我改變主意了。”
元奉真:“為什麼?”
房冶:“因為神女毀了我的道途。”
元奉真沉默,這個指控很嚴重。
元奉真:“隨意栽贓,無賴之舉。”
她好聲好氣地商量,“……房同道,你能先放開我的腳嗎,你弄疼我了。”
房冶:“元奉真,我也要毀你的道途。”
元奉真:“為什麼?”
房冶:“唯我一人在情孽地獄沉淪,豈不寂寥。”
元奉真:“你的話無頭無尾,很不講道理。”
“是不講道理。”房冶笑了,恢複了以往的機敏善辯,“誰讓神女有心無意,偏落了把柄在我手上。”
元奉真鬱悶,尋了空檔,把她的腳踝從房冶掌中抽了回來。
房冶注視著她,從容地轉回原來的話題,“既然是懷著研究的目的,貧道的賤軀……”
他故意放慢的語速,華美的音色有說不出的韻味,活生生一介妖道,也很像是古書中魅惑書生的狐妖,“自然是神女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這一晚,房冶留下些讓元奉真琢磨不透的話就離開了,雖然她歡喜以後多了個詢道的試驗品,卻也有點在意房冶神秘的態度。
說她全然懵懂,倒也不是,隻是她覺得房冶萬事不上心的態度,本該和她一樣無所謂,她更多是失算的懊惱。
元奉真找到師父,在每天一個時辰的谘詢時間,把太子與房冶對她突如其來的轉變態度說了。
陶守靜無語良久,最後隻道:“貴人們對你起了一些男女的心思。”
縱是陶守靜也分析不出是好事還是壞事,最後隻叮囑元奉真,“明哲保身為上。”
元奉真很快把這些拋諸腦後,她有更重要的事要籌謀。
第六十六章 066
得益於太子的推薦,陶守靜不久後接到皇帝的召命。
他帶著元奉真等十幾名得意弟子,立刻啟程前往國都。
態度是積極的,行進路上卻拖拖拉拉,本是趕路四個月可以到達的路程,硬是拖了九個月,原因無他,想借著橫跨大半國境的旅遊,在各郡弘法,儘量收攬信徒。
有房冶和彰懷太子這兩塊金招牌在,一路上,無論是結交權貴,還是招攬新教眾,無比順利。
皇朝當下的社會現狀,統治黑暗,民不聊生,天災人禍接連不斷,下層群眾為逃避現實的痛苦皆信仰宗教,五鬥教借此良機,信徒數量急速增加。
元奉真一路祈雨,屢祈屢得,又展現出諸多斬妖除魔的神通,在教徒們的口口相傳下,世人把她視為真神降世,進行了狂熱的崇拜。
等到達帝都時,元奉真身邊已聚攏了不計其數的信徒,甚至各地已有信徒主動為她建造生祠進行祭祀。
神女的聲譽,蒸蒸日上。
陽春三月,靜雲觀一行人的馬車,綴在太子華麗的車輿後,進入國都。
城中已有不少人成為了神女的信徒,元奉真掀起車簾,那些擠在路邊的信眾看到她露臉,歡呼山響,納頭便拜。
元奉真則越過行人的頭頂,眺望四處的風景,道路開闊,權貴如織,閬苑皇居,複道淩飛連雲,是她從未見過的富貴繁華。
太子和房冶需要先進宮覆命,元奉真跟隨師父一起,和他們分道揚鑣,住進朝廷專門為外地道士們修建的袇府。
房冶臨離開前,來到元奉真馬車的窗外,邀請:“神女願意賞臉來我家中小住嗎?”
元奉真有些晃神,才想起房冶是世家大族子弟,家也住在國都中。
房氏四世三公,門閥顯赫得很,房冶的母親便是當朝長公主,她猜想,房冶家中一定全是些威嚴的長輩,一名道士專門帶一位女道回家,那些長輩的臉色必定很精彩——房冶竟然不以為意。
元奉真雙手趴在窗框上,笑了,她是來搞事業的,不願落人口舌節外生枝,直接拒絕了。
房冶遺憾,“那我麵聖後,來尋神女。”~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過去一年幾乎和她形影不離,隻離開半天,就戀戀不舍。
元奉真好笑,“你不回家?”
房冶揚眉,“讓他們來尋我。”
元奉真看著他坐上宮中專門來迎接的車駕,打量著那些宮人華麗的衣飾,見他穿著簡樸的道袍對繁華熟視無睹,才突然發現兩人身份的巨大差異。
袇府中,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道士,雖然各居各院,但陶守靜和元奉真一路高調張揚,入住時,引起了所有人的矚目。
上清派的道士,第一個上門來找麻煩。
上清派在本朝地位最為顯赫,代代天師被皇帝封為真人,統領天下道派。
這一代天師是妙虛子,是陶守靜脫離師門前的同門師兄,此次麵聖,比起陶守靜這些沒得到承認的野道,他是專門來接受皇帝敕封的,這一代“真人”的封號,不出意外也會落到他手上。
妙虛子一見陶守靜就嘲諷,“師弟,真是惡劣的趣味呢,還是那麼喜歡看到彆人跪在你麵前痛哭流涕嗎。”
陶守靜平靜應對:“心有罪,身體就會不健康,必須打開心結,才能治病。”
妙虛子不以為然:“如果懺悔就能消去所有罪孽,要天道何用。人人儘可做儘惡事再交上一串錢購買贖罪符,換個心安理得。”
“你身為修道之人,你斂那麼多財做什麼,還妄想跟聖上申請鑄刀權,你居心不良!”
元奉真在老道劈頭蓋臉的指責中挑眉,心想不愧是同門,對師父的野心了如指掌。
陶守靜:“道不同,不相為謀。師兄,請回吧。”
妙虛子冷笑,“你等著,我會奏請聖上,取締你這虛偽至極的五鬥教。”
又指元奉真,“再請五雷神咒,劈殺你這裝神弄鬼的偽神女。”
本月十五日,皇帝在未央宮正殿,帶領著大臣、皇子們,接見道士們,舉行論道法會。
在元奉真看來,皇帝組織眾道士一起辯道,不過是采用競爭方式,來分辨誰更有真材實料。
陶守靜因為有太子和房冶的背書,雖然受到了妙虛子的百般阻撓,最後還是被邀請進宮參加了法會。
法會開始後,隻有陶守靜和妙虛子之類的掌教高人,才有資格被邀請坐在皇帝麵前的首席。
元奉真身為弟子,隻能和各門各派的弟子們,坐在末座。
她端坐在座位上,隻見宮殿輝煌,坐席悠長,連皇帝老子長什麼樣也看不清。
有一個首席的道士,頻頻往後望,似乎是房冶,遠遠地,朝她微笑,毫不關心現在是什麼場合。
有侍者從房冶桌上,端了首席才擁有的豐盛菜肴過來,低聲對元奉真說,“房長公子邀請您到他坐席邊落座。”
唔,世家果然跋扈得很,連皇帝安排的座位也敢加塞人——是房冶新的討好方式嗎。
元奉真低頭,黑紗垂墜在地上,並不接受房冶的好心,“替我謝過公子。”
前方,師父的辯道並不順利。
陶守靜雖學識淵博,卻不是口齒伶俐之人。
其實,連妙虛子也不太討得皇帝的歡心。
不是他們的道行不高,在這種場合,不是比神通,而是要揣度皇帝最想聽什麼。
皇帝癡迷修道,並非喜歡道玄,他隻是很庸俗地想追求長生不死罷了。
元氏女倒有長生不死的法門,隻是要使用她的血肉飼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