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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都不知道的生平之後, 蘇冉無所謂地笑了笑,將手中的報紙合上丟到了一邊, 卻沒有再去動麵前的早飯。

她的動作吸引了餐桌上另外坐著的三位先生注意。心思各異的視線在空中無聲地碰撞,讓餐廳中壓抑的靜默變得愈發古怪起來。

在亨利勳爵死後的第二天晚上,夏尼伯爵收到了驗屍報告, 發現在屍體中測出了Cyanide毒素的殘留。這份震驚迅速化為對老友死亡的憤怒, 伯爵馬上開始動用自己的一切社會關係為這件事奔走,這一段時間都忙得不見蹤影。

在接下來的兩天裡, 當晚先行離開的蘇冉、邁克羅夫特和莫裡亞蒂也逐一接受了巴黎探長的詢問。在夏尼伯爵的關照下, 那過分禮貌而輕描淡寫的問詢更像是走了一個形式性的過場。蘇冉也因此見識到了現在的刑偵方法有多麼原始落後——巴黎警察甚至連保護案發現場的意識都沒有。等他們開始調查的時候, 那一天晚上用過的茶壺和茶杯早已經被傭人拿走清洗過了。

懷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對真相的執著, 蘇冉一直密切關注著案件調查的進展,但她心底對巴黎這些毫無章法的警探們的擔心和懷疑從未消失。

如今已經一周過去了,調查的方向不出所料地落到了與克莉絲汀有私人恩怨的卡洛塔身上。蘇冉沒有想到,那個晚上卡洛塔真的命令女傭在克莉絲汀的茶水裡做了手腳;而她自己,還因為這樁謀殺上了巴黎的報紙,率先成為了巴黎人茶餘飯後娛樂八卦的一部分。

注意到蘇冉陷入自己的思緒許久未動麵前的早餐,坐在她左手側的莫裡亞蒂用膝蓋上的餐巾輕輕沾了沾嘴角,隨即自然地推開自己的盤子,將她的盤子換到了自己的麵前。

仿佛覺察到了什麼,他從鏡片後抬起眼,對上坐在他對麵戴著麵具男人的凶惡眼神後,牽動嘴角,緩緩露出了一個毫無攻擊性的微笑。

在對方瞬間變得要把他生吞活剝的凜冽視線中,莫裡亞蒂心情頗為愉快地拿起刀叉,動作優雅地開始切起蘇冉盤子裡的紐倫堡香腸②。

從坐上餐桌後就一口未動的埃裡克死死收緊手掌,他冷冷地看著莫裡亞蒂,緊繃的身體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從座位上彈起。

站在餐廳門口等待召喚的珍妮在目睹到這一幕後暗暗心驚。她小心地轉動視線,在看到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依舊一臉平靜轉著咖啡杯的蘇冉時,心中再一次對自己服侍的這位小姐產生了一種接近敬意的欽佩。

珍妮家中從祖父輩起就開始服務於夏尼這個古老的家族,幾代人隨著夏尼家族的命運沉浮,也經曆了不少風浪。在夏尼伯爵的小妹芙羅拉小姐出嫁前,珍妮一直伴在這位二小姐左右。並不是她自誇,在整個巴黎,應該再也找不出比芙羅拉小姐更溫柔端莊有涵養的淑女了。

相比之下,這位蘇小姐就相形見絀許多。

因為來自遙遠的東方,珍妮總覺得這位小姐長得有些寡淡。雖然稱不上美豔,可有著一張看起來就很聰明的臉。得到這樣的印象,或許是因為這位小姐雖然對唱歌、繪畫、舞蹈、彈琴這些淑女們必須掌握的技能毫不精通,卻懂得數學和物理這類在珍妮看起來像天書一樣的艱澀知識。

蘇小姐最大的興趣就是把自己關在伯爵的私人圖書館裡看書,關心的從來都是政治、科學、經濟這些“男人的話題”,還有一些在珍妮眼裡頗為奇怪又無關緊要的事情。

更為奇怪的就是這位小姐的脾性了。

蘇小姐在尚蒂伊接待過的所有客人裡,絕對算得上數一數二被傭人喜歡的一位小姐了。除去平易近人的態度,開朗風趣的談吐,就算下人們偶爾犯了錯無意冒犯了她,她也從不生氣,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不過因為時刻跟隨在蘇冉的身邊,珍妮可知道,這位小姐待人溫柔和氣的表象下,可有著極為火爆強硬的一麵。

在蘇小姐還時常跑去工廠的那段時間,在她發現工廠負責人背著她將輪班製度偷偷又改回一天17小時製時,她直接冷著臉拍案而起,嚇得那位波蒂先生差點拿不住手中的雪茄。

‘波蒂先生,我知道你現在絕不相信一天8小時的輪班製可以超過一天17小時的效率,請你先試行兩個星期。如果兩周後成衣產量減少,我會一人向夏尼伯爵承擔所有責任。’和那強烈怒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平穩冷靜的語氣,還有臉上燦爛得過分的笑容,‘到時不僅要恢複17小時製,我還要親自坐到縫紉機前——少十件我縫十件,少一百件我縫一百件,直到補完為止。’

波蒂先生哪敢真的讓蘇小姐去做這種事。

珍妮發誓,她這輩子還從沒看過一位淑女居然敢這樣不得體地威脅另一個男人。

那是蘇小姐唯一一次如此失態。

珍妮隱隱覺得,蘇小姐這樣生氣倒不完全是因為波蒂先生的陽奉陰違,更多的卻是來源於對那一天17小時工時的厭惡——每一次蘇小姐看著那些埋頭在昏暗廠房裡乾活的工人,總是會皺起眉,眼神中露出幾分複雜。

但就因為這樣一件事生氣發火,珍妮十分不解。

她同樣不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蘇冉這樣出身的小姐為什麼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會和工廠裡最底層的工人們接觸,還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為什麼在尚蒂伊閒來無事的時候,喜歡屈尊降貴地找城堡裡的仆人們聊天,還常常聆聽她一個女仆對於各種事物的觀點和看法……

但種種這些不合時宜,讓教導蘇小姐的拉格裡太太常常火冒三丈的離經叛道之處,她看在眼裡,其實一點都不討厭。

她必須得承認,她對這位非常奇怪的蘇小姐的喜愛,在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或許已經超過了服侍了十多年的芙羅拉小姐。

與蘇小姐相處時,她是「珍妮」,如此而已。

這是一種從未經曆過的,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感覺。

所以當她發現在蘇小姐身邊的幾位先生,似乎或多或少都對蘇冉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情愫之後,她一方麵覺得不可思議,另一方麵又覺得理應如此。

甚至在知道子爵殿下被一個年輕貌美的女高音迷得神魂顛倒時,她還一度懷疑過子爵殿下的眼光。

隻是最近,當蘇小姐的朋友埃裡克先生也住進嘉布遣11號後,珍妮之前那種淡淡的自豪感很快就被一種憂慮取而代之。

這倒不完全因為埃裡克先生戴著麵具,顯得神秘危險又難以接近——論誰見過他在蘇小姐麵前的樣子,都會窺探到那陰沉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深沉的溫柔。

隻是在埃裡克先生出現之後,珍妮就感覺到,嘉布遣11號中那原本似有似無壓抑的張力在幾位先生之間,愈發明顯了。即使是看起來最置身事外的福爾摩斯先生,在埃裡克先生出現後,偶爾也會流露出一份令人敬畏的冷意。

她不知道蘇小姐是怎樣安之若素地和幾位先生相處的,有時候她作為傭人隻是在一旁看著,都覺得提心吊膽。

這幾位先生當中,唯一沒有太多變化的是莫裡亞蒂少爺。

這也讓珍妮更加堅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斷。

克索爾勳爵的俊美太過驚人,像一朵沾了蜜的玫瑰,隻是站在那裡就會有無數人為他神魂顛倒。她每次見到這位勳爵都忍不住臉頰發燙,不敢直視。她實在想象不出這樣年輕英俊同時坐擁大筆資產的貴族,怎麼會心甘情願將自己捆綁在一段婚姻之中。

那位據說有恩於蘇小姐的埃裡克先生,雖然冷漠神秘,感情卻熱烈而直白。但珍妮在麵對這位舉止優雅的先生時總覺得惴惴不安,他身上存在著一種不屬於巴黎上流社會的危險氣息,似乎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滅頂的毀滅。

至於福爾摩斯先生,他的眼神太過銳利,感情又太過內斂。以至於她到目前為止也無法肯定,這位理智冷靜的先生是不是真的對自己的小姐產生了超越朋友的情誼。

而她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覺得,莫裡亞蒂少爺與蘇小姐格外般配。

莫裡亞蒂少爺一表人材,性格溫和,待人接物有著令人如沐春風的氣質,這和蘇小姐極為相似。他也是除了蘇小姐外,唯一一位會和仆人閒聊的先生。.思.兔.網.

在倫敦時,蘇小姐就曾和她表達過對於莫裡亞蒂少爺才華的欣賞。後來回到了巴黎,莫裡亞蒂少爺更是在一次交談中不小心和她透露出,他其實是為了蘇小姐才特地從倫敦來到了巴黎。

這樣執著的深情讓珍妮格外動容,再加上莫裡亞蒂少爺的追求看起來總是帶著恰到好處的主動,又不會過分咄咄逼人,這樣的先生結了婚後,也一定是一位溫柔體貼的丈夫。

但自始至終珍妮最看不透的,還是蘇小姐的想法。

她似乎與誰都很親近,卻又不動聲色地總保持著一段實在的距離。她對每一位先生的好意都給予過周到的回應,這也讓那些拒絕的時刻不會讓人覺得太過難堪。

餐桌上,表皮烤得香酥焦脆的香腸全部被莫裡亞蒂切好,又被他重新放回了蘇冉麵前。

這驚世駭俗的舉動由他做起來是那麼優雅自如,反倒讓旁人的大驚小怪都顯得多餘和少見多怪。

“不要太在意報紙上說什麼。”他彎起綠色的眼睛,含笑淡淡地安慰她。

蘇冉聽到莫裡亞蒂的話並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垂眸看著盤子裡被切成一段段的香腸,似乎在研究著它們大小一致的完美形狀。

一直在偷偷關注餐廳裡狀況的珍妮暗暗心急,接下來幾秒鐘的沉默像是被拉成了幾分鐘一般漫長。終於,她看到蘇冉拿起了叉子,心中一麵在替莫裡亞蒂少爺感到一絲安慰的同時,一麵又因為蘇小姐這個動作吊了起來。

果不其然,埃裡克先生麵具後的雙眼在看到蘇小姐動了被莫裡亞蒂少爺切過的食物後,幾乎可以噴出火來。珍妮不由自主放輕了呼吸,在這陣無形卻濃鬱的怒火中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生怕這位先生在下一秒就會將手邊的餐刀衝著對麵的莫裡亞蒂少爺丟出去。

蘇冉在禮貌性地吃了一塊之後,就放下了叉子。

銀質餐具和白色瓷盤碰撞的輕響是偌大餐廳裡唯一的聲音。

慢慢咽下嘴裡的食物,她抬起頭,視線掠過坐在正對麵靜靜喝著茶的邁克羅夫特,然後落到了埃裡克咬牙緊繃如刀削出的下頜角上。

蘇冉沒有說話,伸出手,從麵包籃裡取了一個麵包,放到了埃裡克的盤子裡。

在她平靜溫和的長久凝視裡,埃裡克最終慌亂無措地先垂下了眼,緊握的手指鬆開又收緊。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是僵硬地拿起麵包,仿佛在撕咬著仇人的血肉一樣用力地咬下一口,一點一點咀嚼起來。

經過這幾日珍妮已經發現,隻要對上蘇小姐,率先認輸的一定是埃裡克先生。

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