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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想起了草姐兒,一向嚴肅的麵容也多了一絲靦腆的微笑。

那一夜,女兒河畔徐徐吹來的河風,還有她那一雙清澈如天上星河的眼睛,都再次湧上他的心頭,那一種微妙的感覺,好似讀到他第一次讀到《詩經》裡那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一種懵懵懂懂之感。

女兒河畔的那一次相遇,正逢他平生中最痛苦的時刻。

一向沒有來往的舅舅,見他沒了爹,突然找上門來,說要認他做義子。

他十分清楚,他的舅舅可不是發善心,而是想要霸占他家的豆腐生意。

他家的豆腐生意雖小,可卻是他立於這世上唯一一個可以倚靠的活計。

即便是這樣,卻還是招惹旁人窺伺。

不僅如此,舅舅的女兒更是對他百般刁難,趁著他洗澡之際,燒掉了他的衣裳,逼他穿上了女兒裝。

饒是遭受過無數白眼的他,也依舊氣得渾身發抖,無可發作。

那一夜,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女兒河旁。

也曾想過,與其如此受儘恥辱地活著,不如乾乾淨淨地死了算了。

可是他遇到了她。

春風習習的夜晚,女兒河畔獨自啜泣的小女孩,就像是一隻離了母獸、走丟了的小貓兒,那般惹人憐愛。

嗚嗚咽咽的小聲哭泣之聲,就像是從天而降的雨滴,在他原本一潭死水的心田之上濺起了一小朵的漣漪。

那些勸她不要輕生的話,不僅是說給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那一夜,和她的交談之中,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活下來的意義。

他想要知道關於這個世道的答案。

這個答案,不僅關係著他自己,更關係著她。

他不懂,為什麼自己如此起早貪黑的做豆腐,生活依舊是一貧如洗。

他不懂,為什麼像她這般純潔美好的女兒,卻要被硬生生地被推入汙濁不堪的妓院之中。

他不懂,為什麼書本上寫滿了“仁義禮智信”的聖人之言,他親眼看到的世道卻是行走在人間的魑魅魍魎。

正因為不懂,所以他要問出個答案。

在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神,他看到了自己。

卑微,無能,像是螻蟻一般苟活著。

可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了什麼而活。

為她,為自己,為了答案。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忍耐著所有的輕視和嗤笑。

她的清澈的眼神,還有自己和她的約定,都一筆一筆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無數個痛苦難熬的時刻,一想到如今的她在女兒河裡同樣在拚命地生存著,就驅散了縈繞在心頭的那份孤獨之感。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

“賣豆腐咯,還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阿霽挑著擔子走到了蝦子巷的儘頭,吆喝太久,他的嗓子都有些沙啞。

快到晌午時分,還剩下小半桶,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彆處叫賣,忽然在巷子儘頭,傳來一個纖細的聲音問道:“喂,賣豆腐的,你這豆腐要多少錢?”

阿霽駐足觀望,周圍並沒有人,不知是哪裡的聲音。

“彆看了,我在這。”

吱——的一聲,阿霽麵前一扇漆黑的大柴門開了一個小縫隙,裡麵立著一個人影兒。

正是他在和阿霽說話。

如此怪異的客人,阿霽還是頭一次見到。

況且,這聲音聽起來不男不女,不像是什麼正經人。

一時之間,他沒了主意。

“喂,這豆腐你賣不賣?!你還剩下多少豆腐,我全買了”那個躲在門後的人影兒,不耐煩地說道。

一聽到他要買下所有的豆腐,阿霽心中一動。

今天天熱,若是賣不出去,這些豆腐就要壞了。

他瞅了一眼桶裡所剩的豆腐,老實地說道:“還剩下半桶豆腐,約摸五碗的甜豆花,客官您——”

還沒等阿霽說完話,那人就從門縫裡撂出一小塊碎銀子,不耐煩的說道:“這些夠不夠!”

這一小塊碎銀子,足足有二三兩銀子。

“這位客官,這些豆腐用不了這麼些錢,隻需要六十文錢就足夠了。麻煩您給小的銅錢就是了。”

他將那一小塊碎銀子又恭恭敬敬地遞回了門縫之中。

他雖窮,卻不是貪財之人,也不願去占彆人的便宜。

況且,他近日聽說金陵城內有一種假銀子,看上去和碎銀子一般模樣,內裡卻不是實銀的。

這人出手如此大方,他怕其中有鬼。

“嘿!你這個臭賣豆腐的彆不識抬舉!”

那人見阿霽不收碎銀子,破口大罵了起來。

阿霽心細,一聽之下,便知道這門後之人,一定不是金陵本地人。

聽起來,倒像是北方人的口音。

“客官,對不住了。”

他不願惹這個麻煩,挑起擔子轉身就走。

門後之人見他要走,著急起來,連忙說道“哎哎哎!你不就是要銅錢,給你就是!”

傳來一陣衣料摩挲細滑之聲,又聽到“呼啦啦”一陣清脆之聲,六十個銅板擲在了地上。

“這是六十個銅錢,行了吧!”門後之人帶著幾分賭氣說道。

雖然看不見這門後之人,但是阿霽憑感覺就知道他穿得一定是上好的絲綢。

因為窮人穿的粗布麻衣,是不會發出那般細滑之聲的。

外地來的有錢人,出手十分大方。

就連買豆腐卻要躲在門後,不出來見人。

這本就令人十分生疑,更令人生疑的是。

這人為何要住在蝦子巷?

他記憶之中,巷尾處的這處房屋十分破敗,年經失修,很多年沒有住人了。

這事處處透著蹊蹺。

他心中起疑,卻不願被看出來。試探著問道:“客官,這擔子重,我要不幫你挑進屋裡去?”

“不必!”門後之人十分果斷地回絕道。

“你就將擔子放在門口就是,到了天黑,你再來取。”

“是。”

他卸下了擔子,將地上散落的銅錢一枚一枚地撿起來。

見他撿了錢,門後之人“哐幾”一聲,又將門緊緊地閉嚴了。

……

到了天黑,他又來到巷子尾,果見擔子放在漆黑大門前。

桶裡的豆腐、甜豆花絲毫不剩。

他挑起空擔子,隔著門瞥了一眼這個院落。

桶裡剩的豆腐足足有七八斤,若是一個人吃,絕吃不了這麼多。

況且天又熱,豆腐是放不住的。

想來這院子裡,住了不僅僅一個人。

不過,他隻管賣豆腐,其餘的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如此想著,他便挑著空擔子離開了。

待到他回到家中,打了一桶清水,要清洗扁擔,卻發現原本放著豆腐的木桶底部,兩塊木板之間夾著一小塊碎布片。

他心中疑惑,取下碎布片,借著微弱的燈火一看,卻是兩個血紅的兩個字。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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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共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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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我。”

這兩個字很是潦草,應是很匆忙之間寫下的。

顏色如此紅豔豔,想來是咬破手指後蘸著血寫下的。

至於這碎布片,應是撕下衣裳的衣角。

這是一封隻有兩個字的“血書”,是那一座院子裡的人,想要向外麵的人求救。

阿霽望著這一塊碎布片,沉默了許久。→思→兔→網→

直到了外麵起了風,吹著破窗欞子呼啦啦地響,他這才將那一碎布條收了起來。

魚龍混雜的蝦子巷,自有規矩。

其中一條最大的規矩,那便是不要去管彆人的閒事,更不要和官府打交道,否則就沒有容身之地。

正是因為這一條不成文規矩,所有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才會潛藏在這個臭巷子中。

這是一個陽光照不進的地方。

就算是官府的人,來到了蝦子巷,也會繞著走。

他知道,自己不該管,也沒有資格管,更沒有能力去管這一樁閒事。

行俠仗義,那都是大英雄才會做的事情。

而他,隻是苟活於世的螻蟻。

他將這一小塊碎布片收了起來,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如此這般,一連四五日,他日日往那家房子送豆腐去,夜間再取回貨擔。

隻是桶底再沒有了碎布片。

想來最差的一種可能,那一個寫下血書之人,恐怕已經死了。

……

盛夏,變天了。

一連幾日,天都陰沉著。

烏雲密布,大風刮起,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蝦子巷的風,都是帶著腥臭氣。

那些死魚爛蝦的背後,恐怕掩藏著其他見不得光的罪惡。

“賣豆腐咯,還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清脆的叫賣聲依舊回響在這逼仄狹長的巷子中,像是一成不變的歌謠,在炎炎夏日之中,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昏昏欲睡。

“喂,小子,給大爺來碗甜豆花,再多放紅糖。”

一個走路東扭七歪的醉漢朝著阿霽說道。

這人是蝦子巷一帶的巡捕,名為馮興,人都稱呼為馮三爺。

這馮興甚是清閒,也不巡邏,每日不過是到官府點卯應個景,回來後就在蝦子巷和一群流氓癟三吃酒賭牌。

如此清閒自在、大清早就能喝得醉醺醺的巡捕,也算是金陵城內頭一份了。

蝦子巷和官府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隻要不鬨出大事,官府便不會來問過蝦子巷的事。

所以這蝦子巷的捕快,是金陵城內最清閒的一份差事。

但凡事有好也有壞,既享受了清閒,卻也意味著,馮興再無升遷的可能。

這讓他心中頗有怨氣,但轉念一想,自己的官雖小,不過是個最次的捕快,在蝦子巷卻是人人都尊敬的“馮三爺”了,從早到晚都有幫閒陪襯著吃喝,吃喝從不掏錢,便是每日贏得的錢,也比那少得可憐的俸祿要多。

如此一想,倒也不差。

便絕了升遷的念頭,整日吃酒賭牌,好不快活。

阿霽見是官差老爺馮興喚他,忙舀了一碗最好的甜豆花,多加了許多紅糖,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馮興。

馮興接過碗,一仰脖,呼嚕嚕地吃了,摸了嘴,意猶未儘地說道:“小子,你這甜豆花做得得勁,再來一碗。”

阿霽又遞了一碗,馮興擱下一句:“改日一並算賬。”

就要端著碗走,背後忽然喊道:“等一等。”

馮興一聯不快地回過頭,瞪著阿霽說道:“怎麼?你還怕本大爺會賴賬?”

“不,不是。”

阿霽連忙搖頭道,他薄薄的麵皮漲紅了,結巴道:“我——我——”

他的手,已經捏在了布袋之中的那一小塊碎布片。

把它交給巡捕馮興,或許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