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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了。

身為鎮國郡主的她,本該進宮覲見太後問安。但太後十日前便說舊疾發作,一概不見人。她自是不必進宮問安了。

她獨自一人,無父母兄弟,素姐姐又不便相見,這個年,過得實在是有些冷清。

嬤嬤瞧出了她的心思,領了一班侍女,費勁心思想要逗她取樂,她不願拂了嬤嬤的好意,隻是勉強歡笑,賞了下人們一些金瓜子們,讓他們好好過一個年罷。

“郡主,奴婢們包了角兒,有葷有素。”嬤嬤端來一盤熱氣騰騰的角兒。按照京城風俗,年初一合該一家人吃團圓角兒。

她撿了兩個素角兒,就吃不下了。她母親上官晴灩雖是京城人,但她自小在金陵長大,正月裡都是吃浮元子,這北方的肉角兒,實在是吃不下。

“倒是奴婢疏忽了,我這就為郡主包浮元子去。”楊嬤嬤慌裡慌張地說道。

“不必了,小橘,來給我梳妝,我要出門去。”

“姑娘,你想簪哪個簪子。”小橘私底下仍然喚她作姑娘,雖然楊嬤嬤都訓過好幾次了,但她是個記吃不記打的,總是忘記,沈紅蕖也並不責怪,也隨她去了。

“還是那支芙蓉花簪吧,那支雙鸞玉釵太過珍貴,自當要好好收起來。”沈紅蕖囑咐道。

她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皮裡的鶴氅,頭上罩了雪帽衣裳,便乘車出門去了。

她所要去的地方,乃是京城裡一所偏僻的小庵,名為“琉璃庵”。

那是座非常小的尼姑庵,隻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師太,法號叫做“寂然”,和一個隻有七八歲喚作嬿兒的小女尼。

這位寂然師太,是沈紅蕖在街上偶然遇見的。那日是冬月的一日,京城中到處叫賣佛花的,初八日,街巷上常常見有僧尼三五人,作隊念佛,以銀銅沙羅或是其他的好盆器,裡麵坐著一尊佛像,浸泡在香水中,並用楊枝蘸著香水灑在佛像身上,是為“浴佛”,挨家挨戶化緣。

旁的僧尼都是三五結隊,化緣募集油燈錢,唯有這個寂然老尼姑,孤身一人,衣衫襤褸,拄著一根老朽柳根拐棍,獨行在風雪之中。

沈紅蕖坐在馬車上,正好瞥見,心中不忍,便打發小橘去給這個老尼姑些許香油錢,順便問問她是哪裡來的。

小橘去了回說,這老尼姑又聾又啞,說不上話,隻好回來。

沈紅蕖聽了,隻得作罷,因蝦子巷大火已有一年了,原來她有心要在廟中為蝦子巷故人供奉牌位,最好尋覓一座偏僻小庵,不引人注目,這樣才好。

她命車夫繼續前行,卻撩開簾子,回頭張望一眼。

正巧,那老尼姑雙手合十,對著她鞠躬道謝。

那一刹那,她和這老尼姑一對視,心中想:那個老尼姑雖是又聾又啞,她的那一雙布滿皺紋的眼睛,卻是那般深邃犀利,好似洞悉這人世間所有的秘密。

她心中十分觸動,知道馬車行駛遠了,這老尼姑的身影縮成一個點,她才回過神來。

她心中忖度,那雙眼睛似曾相識,仔細回想,卻是和已故的五姥姥的眼神頗為相似。

不過,五姥姥的眼神更多的是悲憫。

這位老尼姑的眼神,卻是曆經枯榮後的滄桑。

人的一生,短短百年,於滄海不過一粟,悲也罷,喜也罷,功成名就,王侯將相,終究化成累累白骨,再化為灰燼沙土,又有誰還記得。

沈紅蕖料定這位老尼姑定是位已經覺悟的高人,便著人打聽她所在,得知是城裡偏僻的一間名為“琉璃庵”,正合心願,便暗中托這老尼姑在庵中設了一個隻刻有“蝦子巷”三個字的牌位,供奉香火,憑吊罷了。

……

行了有半日的路,才到這琉璃庵,她下了馬車,讓跟來服侍的人在庵外等候,隻讓小橘一個人陪著進去。

一進門,她抬頭,忽的一愣,卻瞧見一人,正是前幾日在玉姬公主府遇見的那位書生,好像喚作“姬澄明”的。

姬澄明似乎也沒有意料到她會冷不丁地出現在這裡,冰寒的眸子微微閃過一絲詫異,脫口而出道:“蕖——”

“蕖?”她微微蹙眉,疑惑道。

他回過神來,回避她的眼神,對著一旁的小尼姑嬿兒道:“去沏茶來,有貴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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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十裡寒塘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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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澄明回過神來,轉過頭去,對著一旁的小尼姑嬿兒道:“去沏茶來,有貴客來了。”

沈紅蕖心中頗為好奇道:“姬相公為何會在此處?”

他頷首淡淡一笑,“我是來料理師太的後事的。”

沈紅蕖一愣,難以置信,“寂然師太圓寂了?什麼時候?”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今日已經過了二七了。”

“寂然師太的屍骨呢?”

“已經燒了。”

事實上,寂然師太並無留下任何屍骨,但為了掩人耳目,他隻是稱其已經燒了。

她不再言語,徑直走到佛堂內,看到供桌前多了一尊牌位,上麵寫的正是寂然的法號,這才真正相信,寂然師太已經圓寂了。

上次見麵,寂然師太就坐在這蒲團上,敲著木魚。寂然師太雖然既聾且啞,難以溝通,但她深感寂然師太是得道覺悟的大師,不能交流,深以為憾。

這時,小尼姑嬿兒已經端來水壺,姬澄明為她斟了一杯粗茶,她道了聲謝,心緒不寧,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茶,這茶極粗,但這水卻是不冷不熱,剛剛好。

她眉頭微蹙,似是回想起了什麼,飛快地瞥了一眼麵前的姬澄明,見他正斟茶,並沒注意到自己,旋即又低下頭去。

“姬相公原先不是大覺觀裡的道士嗎?何為會來到這琉璃庵,幫寂然師太料理後事?”她問道。

看來她已經調查過自己了,姬澄明頷首,微微一笑,“我是寂然師太的後輩,自然過來幫忙。”

“哦。”她不再言語了。

兩個人對坐無言,佛堂裡十分寂靜,唯有外麵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炮竹聲。

一時之間,二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

“師兄,你過來看看,這火灶為何生不起火來?”灶房中,傳來了小尼姑嬿兒的聲音。

姬澄明站起身來,對著她道:“失陪了。”

“姬相公請便。”

沈紅蕖趁著無人之際,為蝦子巷的牌位,又上了一次香,寂然師太圓寂後,想來這琉璃庵難以為繼,眼看著就要關門了。

恐怕這是她最後一次前來憑吊故人了。

上完香後,她又對著寂然師太的牌位,拜了三拜,過了許久,姬澄明還不見回來,她欲要請辭告彆,到了那灶房之中,看到眼前的一幕,愣了一愣,旋即捂著肚子笑出聲來。

隻見姬澄明和嬿兒兩個人,圍著熄了火的土灶,臉被煙火熏得黑黢黢的,恰似一個是黑臉大貓,一個是黑臉小貓。

原來自寂然師太臥床不起後,嬿兒隻是用小風爐煮些粥吃,許久不用這大火灶,這灶中一下子斷了火,再去燒時,怎麼也點不著火了。

姬澄明前去燒飯,誰知那灶台裡的灰積的太多,無人打掃,他捅了捅,灶台裡的灰一下子蹦出了,糊了他一臉,他眉毛鼻子都黢黑了,原本蒼白潔淨的麵龐也是罕見的狼狽,活脫脫像個大花貓。

門外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姬澄明回過頭來看著沈紅蕖,神情頗為狼狽,摸了摸鼻尖,“讓你見笑了。”

她好不容易止不住了笑道,“想是這灶台裡麵積的灰太多了,加上這些日子下了幾場雪,那些柴火受潮了,這才生不起火來,將這灶台裡的灰清一清,再換一批乾燥的柴火,便能生起火了。”

她五六歲便便幫著阿娘李素珍燒火做飯,待賣到了楚雲閣,更是日日夜夜在大廚房裡幫忙,最會生火了,因而一眼就瞥見這灶台出了什麼問題。

嬿兒高興地拍手道:“貴人,你真厲害,你怎麼一眼就瞧出來了?”

沈紅蕖笑而不語。

姬澄明道:“這裡醃臢,貴人請先出去吧。”⑧思⑧兔⑧網⑧

沈紅蕖並不走,而是帶給他一條手帕子,“喏。”她微微一笑,“擦擦吧,就當時那日我還你手帕的恩情。”

他垂眼,看著麵前的手帕子,許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喜歡用素淨的手帕子,用翠色的絲線在上馬繡一個小小的蘭草。

她,還是當初的那個草姐兒,蕖香罷?

他的眸中,多了幾分懷念,隻是低著頭,她瞧不見罷了。

見他遲遲不接,她以為他不願接,便道:“一條手帕子而已。”

他回過神來,接過手帕子,抹了一下臉上的黑灰,一下子又露出白皙的額頭,和那一雙冷若寒星的眸子。

那雙眸子,那麼深邃,像是澄淨的湖泊,倒映著她的影子。

那一刹那,她有些晃神,暗自納罕,明明前後不過隻見過兩次麵,不知為何,她對眼前這位姬相公,心中總有一份熟悉之情。

嬿兒按照沈紅蕖的話,清了灶膛裡的積灰,將火燒了起來,火燒得很旺,飯很快就煮熟了。

這股飯香,倒是勾起了她肚子裡的饞蟲,出門前,她隻吃了兩個羊肉角兒,此時倒是覺得有些肚餓,她該走了,打擾他們二人吃飯就不好了。

“沈姑娘若不嫌棄,坐下來同我們一起吃些吧。”姬澄明在一張小桌子上,已經擺下了三幅碗筷,對著她很自然而然地說道。

她稍稍一猶豫,竟點頭答應了,竟是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她和姬澄明、嬿兒三人,圍著一張小桌子而坐,桌子上擺著的不過是粗茶淡飯,一碟子炸豆腐,一碟子青菜,一碗燒冬筍,卻是一人一碗浮元子。

望著碗中的浮元子,她有些驚訝,京城人過年不都是吃角兒的嗎?怎麼這裡同南邊一樣,是吃浮元子的?

她並不言語,低頭吃飯。

這一頓飯,倒是十分和胃口,是記憶中的家鄉味。

“姬相公原先可是金陵人?”她問。

“祖籍是。”他答。

她緩緩說道:“姬相公做的飯菜,味道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位故人。”

“這位故人現在在哪裡?”嬿兒滿嘴塞著飯菜,口齒模糊地說道。

“他……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

“哦,那他對貴人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否則,過了這麼久,貴人怎麼還會記得他燒的飯菜味道。”嬿兒扮成小大人的模樣,頗為得意的說道。

沈紅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是啊,嬿兒說的很對,他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姬澄明低頭,默然無語。

……

飯罷,沈紅蕖前去告辭。

許是過了許久,終於吃到了家鄉味,她心中原本陰翳的心情,一掃而空。

回去的路上,她沉思